【流年】大红嫁衣(散文)
一
匆匆上楼,朋友早已笑吟吟地在门口等候了。她,极短的发,黑框眼镜,身着藏蓝色立领长衫,一派清素!
这是她的工作室,里面有一个优秀的团队,从事外贸产品的研发。产品多为生活用物,主要出口国外。她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可生活中却精修佛法,热爱中国传统文化。
大厅为中式风格。右侧是一个木褐色茶桌,背后墙上挂着字幅。左边有一个低矮的平台,凉席铺地。三围架子上挂满中式服装,席上有她不知从何处收集来的老式绣花高跟鞋和纯手工缝制的清末大襟衣裳。
“中国女人穿中式服装最美,你喜欢哪件,自己看!”朋友在旁边笑着说。
我起先并没有注意到这件衣服,它挂在一长溜儿的服装中间,只露出一角红。
很纯正的中国红!我随手拎出来,棉麻、立领、刺绣、斜襟儿、盘扣儿,如同一件精致而喜庆的嫁衣!一时间,仿佛回到旧色的光景里:大红的轿子,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双喜,大红的被面,大红的盖头……新娘身着大红的嫁衣,脚穿大红绣花鞋,端坐在大红花烛摇曳的光影里,娇羞的脸上红若桃花。
正当年华,女子出嫁,从古到今皆为盛事。“嫁”,由“女”和“家”组成。古以家指夫,意为女子有了丈夫。《说文解字》释为:“嫁,女适人也。”《辞海》中对“适人”的解释正是女子出嫁,“嫁”和“适”都有到往夫家之意。
词语解释,缺乏过程的细节和情感,精简了女人漫长的生活中一个永恒而美妙的瞬间。出嫁,像春日里一朵饱满的花蕾绽放,花瓣舒张,花心颤动,花色鲜妍,花香流溢,这是女人生命中最明艳的一截时光!
古时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当嫁时,那个未知的“家”,是她懵懂的初心里爱情和婚姻的圣堂,也是她此后安身立命与子偕老的归宿。故《说文解字》又云“女适人也,一曰家也,故妇人谓嫁曰归”。《易•序卦》中也有“嫁,归也”一说。《礼记•礼运》中的“男有分,女有归”,意思是男子们各有各的职分,各尽其职,女子出嫁,各有自己的归宿。
《诗经》也多处写到“之子于归”,譬如,《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盛开的时节,女子眉眼含笑,粉面带羞,桃花一样美艳。她在等着出嫁,对陌生的丈夫和将要去的“家”,半是忐忑半是希冀。但有一点父母早已训诫,嫁过去,就有了责任,应该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宜其室家”,使家庭红红火火,和顺美满!
她是否也是穿着大红的嫁衣!在中国传统习俗中,嫁衣是女孩儿必不可少的准备。有的自拿针线开始,就在母亲的教导下,一针一线地亲手缝制。年复一年,情窦初开,嫁衣上便有了针脚一样细密的心事。通常一件嫁衣缝制好,就已经到了碧玉年华。那一天来了,她们穿上嫁衣,用出嫁这种古老而庄重的仪式,来完成一个女孩羽化成蝶的蜕变。
二
我和燕儿,站在缝纫机旁,眼巴巴的看着陈姨忙乎。真希望那块红方格布料,立刻变成一件漂亮的衣裳。
我们在盼年衣。
陈姨是燕儿的母亲,手巧,矿区孩子们的年衣大多她做。女孩儿的衣服,她尤其用心,年年想着法子变样式。她做蝴蝶领,女孩儿们就成了一只只翩飞的蝴蝶;她做灯笼袖,女孩儿们在风中跑就会鼓起两个灯笼;她镶金银线,女孩儿们就把丝丝阳光穿在了身上。她还用碎布给我和燕儿拼成花手绢儿,或花书包。在那个荒远的高原戈壁矿区,陈姨引领着一种独特的时尚。后来很多年,我都有个做裁缝的梦想,可惜手笨心拙,最终了了。
陈姨嗓门大,性格急躁。我见过她跟别的女人吵架的场景,她头发蓬乱,圆脸涨红,唾沫飞溅,激动时要扑向对方。旁边的人多次劝阻,结果她还是趁人不备,冲上去一头把对方顶倒在地,像一只发怒的母羊。
做年衣的陈姨,面部柔和,神情专注,动作麻利。我和燕儿看累了,玩一会儿,再时不时地跑过来问年衣啥时候能做好。她伏在金边已经磨损的“飞人”牌缝纫机上,总说快了,快了。问急了,抬头看到我俩直勾勾的眼神,就嗔笑道:“咦,这俩小妮儿,咋恁想穿新衣裳哩!”她的河南口音,抑扬有致,好听得很!
“现在的孩子好幸福,我们那个时候莫得条件穿。”我母亲把头凑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粗声大气的川音,总是让火苗一蹿一蹿的,像我们急不可耐的心。
燕儿急切地问:“妈,我俩谁的衣服先做好?”
“你俩还分谁啊,那么好,每年的衣裳都做得一模一样。等到以后一起嫁人,我给你俩每人做一件同样的大红衣裳,中不?”
我俩互相对视了一下,齐声回答:“中!”嫁人,是个完全模糊的概念。脑子里跃然而出的是戏台上的新娘子,一定是那样的大红嫁衣,光彩夺目!
看看我们一脸认真的样子,陈姨笑道,小丫头,不害臊。说完,她和母亲哈哈大笑,然后边干活,边热聊起了各自结婚时的情景,都遗憾没有穿过红嫁衣。
“那会儿没饿死就不错了,谁还管穿啥。”陈姨脚不停地踏着缝纫机,手抹着布料上下滑动,机针“嗒嗒嗒”地轧出一条条整齐的线路。
“对头,我们结婚时,他家布票不够,啷个办嘛,东拼西凑总算给我做了一套蓝色衣服。”母亲把锥子在头皮上刮了刮,然后左手抵着鞋底,右手把锥子用力往里攮。“后来又赶上了文革,不爱红装爱武装。不晓得小时候有没有穿过红衣服,哪个还记得!”
陈姨忽然站起身,拿起那块红方格布料走过来,披在母亲身上。后退几步看了看,笑道:“你别说,红色还真衬人!咱们才三十来岁,还能穿。”
母亲走到镜子前,朦胧的灯光下,眼睛闪烁着火花,亮亮的。她把布料取下来,又披在陈姨身上,歪头细视说:“好看!好看!”
陈姨拢了拢短发,对着镜子,像个娇羞的新娘子,红着脸笑言:“孩子都大了,人家穿的都是绿灰蓝,我如果穿恁红的衣裳出门,还不得让矿里的娘儿们骂成狐狸精啊!”两个人笑成一团,又贴着耳朵说起悄悄话。
屋里炉火正旺,热烘烘的。她们只穿了一件贴身內衣,身体饱满,脸颊绯红。身后的墙上挂着幅画,满树盛开的红腊梅,在摇曳的灯花里,像一个虚化却温暖的背景。那个遥远的冬夜,陈姨和母亲,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生中最为鲜艳而生动的记忆。
三
燕儿圆脸、俏眼、单眼皮儿,大人们说她长得俊。她是个野丫头,我也是。我俩都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受宠、娇气、爱哭、臭美,而且玩游戏都喜欢耍赖皮。但是争完吵完,照样好得像一个人儿。
我俩经常干些不同寻常的事儿,比如把家里的红缎子被面儿,偷偷地剪一绺绑在麻花辫梢;伙同小伙伴,黑夜提着马灯去戈壁滩追野骆驼;十岁那年的离家出走,让大人们半夜分头寻找……
离家出走不算是偶然,应该说,我和燕儿在那年夏天就有了预谋。柴达木的夏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高原特有的蓝天白云,依然保持着亘古的鲜明和纯净。灰黄色的戈壁滩上低矮的灌木,稀疏地生长着,涩涩的暗绿,到也增添了几分生气。夏天下不了一场雨,空气干燥,但孩子们的脸上却是油润的。暑假到了,一群一群的孩子,整天在外面飞来飞去。
我和燕儿几乎形影不离,扔沙包,跳皮筋儿,到学校后面的沙地里挖地道,最爱到鱼卡河滩去疯玩儿。鱼卡河滩夏天最美。清晨,东方莹白的雪山顶上先射出几缕阳光,不久,鱼卡河便铺满了金色的光亮。河滩上深褐的淤泥,幽绿的地耳,明黄的铃铛花,鲜红的枸杞果,降紫的沙柳树,都裹上了一层暖。
那天中午,我们一帮女孩儿照例先洗手绢儿,晾晒在沙柳枝上,然后卷起裤腿,趟水。鱼卡河是雪山融水,水沁凉,我们把脚探进去准会发出尖叫。接着便玩过家家,燕儿当妈妈,旁边一个黑乎乎的男孩儿跑过来要当爸爸。
燕儿一把推开他:“不行,你不能当!”
“为啥我不能,你想让谁当?”男孩儿瞪着眼不解地问。
“甭管是谁,反正不是你。”
男孩儿气呼呼地踢了燕儿一脚,转身就跑,待我们追上去,只剩一路灰尘。
我和燕儿跑累了,趴在河滩上,托着腮,对着西边重峦叠嶂的大山发呆。好一会儿,燕儿突然问:“你说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思考了一下,以自己那点可怜的见识判断,可能是上海吧!
“真的,俺家提包上印着上海呢,还有很高的楼,真想去看看啊!”燕儿激动得一骨碌爬起来,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大山。
也许不是上海呢,再说去那干啥呀?我有些惴惴不安。
“不管是哪儿,肯定比这里好玩。三毛可以流浪,我俩也可以啊!等长大了,咱们再回来。”
那我们长大还嫁人吗?
“嫁,嫁个跟《上甘岭》里面一样厉害的英雄。”燕儿一双俏眼儿里全是坚定。
这个大胆的想法,终于在初秋时节成为现实。我们放学后没有回家,而是向西边的大山跑去。穿过大片的戈壁滩,到达山脚下。抬头看,夕阳欲坠,晚霞像一大块儿色彩艳丽的花布,挂在大山上。我们兴奋地往上爬,猜测山后不是上海,一定有个美丽的王国,说不准有个英俊的王子,长大了可以嫁给他呢!
我们最终没有抵达王国,几年后相继离开了鱼卡石棉矿区。此后,我辗转各地,从西北到东南,到更远的海外。山外的世界之大,全然超出了我当年的想象。面对喧闹的俗世烟火,王国像个美丽的幻梦,永远停留在了大山彼端。
燕儿十五岁随同父母回到内地,大学没考上,二十岁出嫁。她没有嫁给英雄,也没有嫁给王子,而是死活要嫁给一个肉联厂的工人。陈姨拗不过她,只能答应。她寄来了照片,白色的婚纱,长长地拖在地上;黑色的卷发,洋气十足;眼睛上涂了青色的眼影,少了灵俏,多了妩媚。
她没有穿大红嫁衣,我也没有。我坚持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不需要用大众注目的传统的出嫁形式。父母说我读书读傻了,在他们不解和无奈的目光里,我素面朝天,跟着他上了长途客车。完全不像是出嫁,更像是一场义无反顾地私奔。那决绝的背影,在父母心中划过一道经久不愈的伤。
不知何时,燕儿和我失去了联系。在这个飞快的世界前行,有时候,一个转身就是天涯。我们像被时间追赶,终日仓皇地奔忙。可是,某些明月疏影的夜晚,那些潜伏在生命暗处的人和事,总会偷偷地浮上来,叶一样漂在记忆的河床。
再联系上燕儿是二十年后,得知她早已离开了原来的居住地,在另一个中原小城生活。
我急切地问,燕儿,这些年过得好吗?电话里一时无声,莫名的空白,让我怀疑不小心碰到了挂机键。正准备仔细查看,话筒里忽地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带着努力压制后的颤抖。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却瞬时感受到一种切身的寒冷。
我无言以复,此刻,等待和倾听或许是最好的安抚。她渐渐平静下来,告诉我,那个肉联厂的工人——第一任丈夫,好赌成性,两人离婚,儿子判给他。第二任丈夫,老实没本事,两人的儿子尚幼。平时经营了家小饭馆,生意一般,比较劳累。
她缓缓地讲述着,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那个午后,像一场欲下未下的雨,让人沉闷。
其后,我打过几次电话,燕儿都在饭馆忙碌,匆匆说几句便挂了。最后一次通话,她说因拆迁,饭馆要关门了,准备到别处去看看。
翌年,春日花开,我想去看看燕儿。不知何故,电话号码成了空号,这根努力接上的线又断了。我放下电话,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燕儿是一朵漂泊的流云,我再也抓不住她,就像我们无法掌控未知的命运。
四
朋友忙完杂事,唤我喝茶。
茶已斟好,入口淡香。
她与我相对而坐,笑言:“我这儿本来不做服装,只是看到现在身边的女性越穿越西化,所以就产生了专做中式服装的念头。其实,中式服装才适合中国女性温婉的气质!”
我们是同龄人,相识于一次读书会上。当时,她的观点很有趣。直言现在中国家庭有不少问题,其中一个原因是女性角色的转换。一些女性在家庭里过于强势,失去了传统的贤淑品德。
不久,她在微信里留言,一心,你在文学创作方面要坚守住啊,我是在商业中迷失了!
我愣了一下,略有所思。我们都是妻子、母亲、女儿,又有不同的社会角色。在这个诡谲多变的世界穿行,如入云雾,不知归处。当我们越走越远的时候,未必能够在现实中抽身而退,也未必能够迷途知返。于是,我用文字,她用佛法,来寄放我们动荡不安的心。
今天,我们依然聊起女性的话题。谈论开放型社会,女性的衣着与思想更为解放,对婚姻有了更多的自主权,为什么单身女性却越来越多!
说到单身,我想到了九姑娘。
那是一次单身男女读书会。烛光幽微中,大家交流没有想象中那般热烈。结束时,我和几个大龄女孩儿谈论起婚姻问题。本以为这是她们的痛点,说话略加小心。不承想,她们神态安然,微笑以答:
“还没有遇到对的人,再等等也无妨,年龄不是问题。”
“高质量的单身要比苟且的婚姻要幸福。”
“对的,我赞成这句话。假如不是我想要的婚姻,那我绝不凑合!我现在的单身状态,很幸福啊!”坐在我左边的九姑娘边说边笑,一双俏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燕儿。
我和九姑娘都是这个十里红妆书店的常客,有天晚上,我们参加一个聚会回来,坐在书店二楼露天的阳台上,随意地品茶,畅谈。
天气微寒,轻晃的竹叶投下一片斑驳的暗影。城市安静下来了,远处的街灯,给这个秋夜晕染上一层暖黄。
我把自己陷在藤椅里,慵懒地说,平时太忙,很久没有享受这么闲适的生活了,你呢?
“我平时从自己的公司下班,就喜欢到书店读读书,有时跟闺蜜或父母出去旅游!
她端坐在朦胧的光亮里,白衣黑裙,顾盼生辉。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还没有步入结婚的殿堂!如若穿上大红嫁衣,一定是个美丽动人的新娘。
想过结婚吗?我脱口而出,问得突兀且鲁莽。
九姑娘是个真性情的人,并不介意,坦然说道:“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小时候家里条件差,父母总是争吵。这时,我就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害怕,也很痛苦,常常想我以后结婚会不会也过这种生活?”
“现在,我身边有不少女孩儿,一旦结婚就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白天上班拼命工作,晚上回家做饭、打扫卫生、管孩子,周末陪孩子去各种游乐所、培训班。看上去真心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并不是害怕付出,只是怕婚姻中这种失去自我的生活。单身挺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需要取悦别人,向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
夜已深,茶已冷,九姑娘娓娓而谈,眼神平静而坚定。
咕嘟,咕嘟,一壶水开了,拉回了我的思绪。朋友端起来,将它倒入玻璃杯里。青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继而平复。水是茶叶最终的归宿,那么,女人呢?
道别时,我买下来那件中式红衣。朋友建议我试试!
我穿上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想起那个温暖的冬夜,我和燕儿盼望的大红嫁衣。
语言很美,灵动富有质感,无疑,佳作。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