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老驴退位(小说)
2019年上班第一天,元旦前最后一个工作日被勒令辞职的老驴早上起床后一身轻松,一边刷牙一边轻哼:“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亲爱的人哪,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老驴嘴里含着牙膏吐词含糊,而老伴喜欢这首四十年前的电影《甜蜜的事业》里的主题歌,年轻时同学聚会开唱了,唱着,唱着,突然停了下来,嗔怪老驴道:“你退都退下来了,还携手前进,与谁携手呀?”
“当然与你携手前进啦!”老驴不等漱完口便转身对老伴笑道:“这么多年来白天忙,不是现场监管检查,就是开会布置任务,还要签发、转发各种文件。晚上怕,害怕突发安全事故造成环境污染,担心上面领导催办群众投诉,睡眠都不踏实。这下好了,无官一身轻,是该陪你安度晚年了!”
老伴探过身,用抹布帮老驴把洗面池上的水迹擦干,没出声。老驴以为它不信,很动感情地说:“难道你还不信?我这是发自肺腑的话,欠你太多了……”语气夹杂一丝伤感,但老伴还是没搭它的话,默默地走出了洗手间。
吃完早饭,老驴同往常一样驱车到机关大院,到了门口感觉有点异样。往常它的车子一到,栏杆即开,门卫大青驴立马屁颠屁颠地从传达室飞跑出来,右手举过额头,“唰”的一个立正,敬礼时一脸的谄笑。今天大青驴懒洋洋地站在门口,与一头苗条的橙母驴调笑着,见老驴车到,只随手按了一下控制器,栏杆一抬,他便继续与橙驴继续聊,正眼都不看老驴一眼。
老驴的车子进了大院,刚把车子在自己专用车位上泊好,只见管理员黑驴走了过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笃笃”敲着车窗。老驴有些不耐烦了,摇下车窗略带威严地说:“你有什么事呀?快说!”
“这个车位得让给新领导,他今天就来报到,请你驶开!”黑驴的口气比老驴更不耐烦。
“你这位小同志一大早怎么这样说话?要我让出车位可以,但不能骂人啊!”
“我哪里骂你了?我要你驾车离开,这是新领导的车位!”黑驴振振有词。
“都说驴一走茶就凉。我这还没走,车就不让停了?”老驴生气了,但也无奈。
这几年机关大院里私家车越来越多,车改以后,老驴这样级别的领导不配专职驾驶员,只得自己开车上下班。为了便于自己停车,它让办公室管后勤的驴在停车场特地划出了五个专属车位,每个班子成员一个。老驴的车位三面都立着高大的广玉兰树,夏天不怕日晒,进出也方便。没成想自己赋予的特权,现在倒让后任没费一点心思就享受了。
老驴只得把车子倒出来,正准备停在公共车位上,只见黑驴“唆”的一下子蹿到车前,挡在老驴车头道:“这里也不能停,我接到通知,马上老虎、豹子等领导就来了,说是送黄驴上任呢,这几个车位要给它们留着,你还是停到地下室去吧!”
老驴没法,只得开车向地下室道口驶去。
通向地下室的弯道不知谁设计的,既陡又急,老驴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将车开到车库,右拐时转弯太小,只听得“咔”的一声,车后脸右侧已经挤上墙了,拉出一条又粗又长的划痕。老驴顾不得心疼,只得往回倒车,拐出一个大弯,这才下到车库。
在地下车库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车位,好不容易把车停好,却又找不到出口,摸索了好一阵总算上了电梯。从-1楼到了1楼就见几个下属走了进来。驴面带微笑,见大家没有与它打招呼的意思,只好不吭声,收起笑容紧贴里面站着。它感到一种沉闷的气氛,最后让别的驴先下,等没驴了这才从电梯里走出来。
走进办公室,老驴习惯性地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一股冰冷的茶水直达喉咙,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再仔细一看,竟是隔年的冷茶!
“小红!小红!”老驴朝对面的秘书室喊道。
“噢,是老驴啊,听说你在年度工作总结大会宣布辞职,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上班了,你今天还来呀?”红毛驴扭着双胯走了过来,走到门口,斜倚在门框上,双手交叉着,似乎要遮掩高耸的胸脯,奇怪地问道。
“我只是退位,还没退休,怎么不上班呢?”老驴瓮声瓮气地说道。
“哎呀呀,这个房间上午就要腾出来的,老驴啊,办公室让你搬到一楼去,房间就在厕所隔壁。”红毛驴鲜红的嘴唇上下翻动着,“这样也好,反正你也没啥事,不要再跟同事们挤电梯,再说了,你本来前列腺就不好,还有利于你方便。”
小红驴原来只是办公室的打字员,老驴到任后见其伶俐,嘴巴又甜,先让它到下属单位担任副职,两年不到就转岗到秘书处当了副处长,连公务员考试都免了。小红驴似乎对老驴很感激,平时一口一口“驴局”地叫,不仅打理老驴在单位里的起居,对它的家事也操了不少心。
小红驴身上隐约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老驴爱闻。夏天小红驴穿着一身低胸连衣裙往老驴面前一站,那雪白的胸脯露出小一半,老驴爱看。当小红驴在他对面弯身收拾台子上的文件时,那深深的乳沟,恨不得抄手进去摸上一把。
老驴是讲规则的,潜规则也是规则嘛。想想自己对小红驴的恩情还不够,因此不敢造次,还是等提拔它当了秘书处长以后再动手吧。
这时看到小红驴失去了往日的殷勤,还直呼其“老驴”,心里那个气呀,竟一时语塞。想起往常小红驴整天围着自己转,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儿,一阵恶心,拔腿就从办公室逃了出来。
老驴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刚好与老虎、豹子等一行撞了一个满怀。
“你这个老驴啊,怎么总是毛手毛脚的?”老虎责怪道,“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接替你的黄驴同志,你们认识一下,尽快把工作交接一下。”
望着老驴离去的背影,豹子大声说:“哦,忘记跟你说了,这次黄驴与全体驴员的见面会,老驴啊,你就不用参加了。”
前任王二驴到点退休,豹子主持全系统人员大会。宣布任免事项后,二驴从工作到生活,从世界观改造到廉政建设,中间还穿插了一些心灵鸡汤,说得很诚恳很动情,但下面并没多少人听,有交头接耳的,有低头看手机的,还有的眯着眼睛养神的。最后老虎作了重要讲话:“这次驴界干部调整,组织上是经过统筹考虑的,这次由老驴同志到这里任一把手,相信它会带着大家埋头苦干,尽快改变全域环境质量差的局面。”
老驴到任后兢兢业业,走遍了全域每条黑臭河道,组织驴们制订了整治方案。方案提交到豹子那里,豹子说资金压力大,高架要建,地铁得挖,治理河道只能等一等。黄鼠狼产业园整日放屁,臭气熏天,老驴打报告给老虎要求它们产业转型,老虎说,发展是硬道理,生产总会有污染的,关了产业园影响财政收入。由老虎拍板在猴山南侧新建一座18洞的高尔夫球场,仅球场就占地1200亩。老驴说球场正好落在生态红线区内,选址不当,坚决不批,气得老虎大会小会指名道姓批评老驴没有大局意识,影响了招商环境。老驴到任数年,除了抓些小猫小狗的违法行为,重点污染源没能关闭一家。环境质量上不去,群众当然不满意,领导不满意,老驴只得辞职。
想到这里,老驴像躲避瘟神似的赶紧离开了。
到家以后,老伴见老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午饭也不吃,坐在书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走过来轻轻摇摇了它的肩膀,见老驴还是一动不动,欠身将它拥抱在怀里道:“老驴啊,咱不当官了,生活还要继续呢,想开点吧!”
老驴在老伴的怀里噙噙地哭道:“在位时,都围着我团团转,我这才退下来,它们就翻脸不认我了!”
“唉,老驴啊,道理讲出来浅显易懂,让我说一段你奶奶曾经给我讲的事吧。”
老驴的爷爷小时后家里穷,饿得奄奄待毙时被附近寺院的主持收养,长大后就在那里帮助和尚拉磨。
有一次它爷爷被主持牵下山去驮东西,没想到路上行人看到它都虔诚地跪下来膜拜。刚开始,它爷爷还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人群叩头跪拜它时,连忙躲闪。然而,一路上看到人们总是这样对待它,爷爷不禁飘飘然起来,心想,俗人都很崇拜我。后来只要看到有人路过,它爷爷就趾高气扬地站在马路中间,心安理得地接受人们的跪拜。
回到寺院,爷爷立马觉得自己身份高贵了,再也不肯拉磨了。
主持只好放它下山,它爷爷刚下山,就看见远远有一伙人敲锣打鼓迎面而来,又大摇大摆地站在马路中间。这是一支迎亲队伍,被一头驴拦住了去路,人们顿时愤怒不已,对它爷爷棍棒交加。
它爷爷仓皇逃回到寺院,对主持抱怨说:“师傅啊,人心真险恶,第一次下山时,人们对我顶礼膜拜,这次竟对我狠下毒手。”主持一声长叹道:“你呀,真是一头蠢驴!第一次下山,人们跪拜的是你背上驮的佛像,又不是你!”
老驴听了老伴痛说的“革命家史”,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前任王二驴来。
王二驴在老家时一直被乡亲们直呼其名王二驴,大学毕业进了机关,大家称它为小王,在它被提拔为处长后,人称其为王处,后来它被提拔为局长,人们尊称他王局。随着他年龄增大,越来越多人敬称它王老。在它退二线后有人就改称它“王老“为“老王”了,等到办理完退休手续,全局的人竟都叫它王二驴!
其实,老驴并不真蠢,也不是一根筋,一旦明白就释然了。
“老伴,帮我开一瓶茅台,该庆祝庆祝退位!”说着,老驴一脸轻松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