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还能重返江城，他是六三年因犯错误下放到江陵的一个农场生产队的，和几个下放的知青(含社青)呆在一起。据说他因和教工食堂的炊事员发生了磨擦，失手把人打伤了，正赶上搞政治运动，处理人未达到指标凑了人数。在队里过了三年碰上了“文革”，在乱哄哄的局面下又混了几年，后来实在受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他外出漂泊，最后沦为破衣乱衫的流浪汉。
　　 拨乱反正的春风吹到了农场，八O年落实干部政策时，他被人事部门的人在砖瓦场旁边的小河的大桥下找到了。此时的他已成了衣衫褴褛、口齿不清的乞丐。
　　 他原来的单位是江城的一所大专院校，他会外语，农场便把他安排到职工小学工作。先是教低年级的英语，不几年又让他到传达室去搞收收发发，因为他上课不受学生欢迎。他接受了送报纸、杂志、信件的差事，没有去找校长计较。
　　 站在低矮不足十平的小屋子里，他百感交集，恍然如梦。
　　 这儿过去是学校食堂堆柴草的，紧靠墙壁斜着搭盖的一间小砖瓦房。他不愿合群，别人也怕沾他的边，被塞到了这里。他心里想，能遮风挡雨就可以了，风餐露宿那么多年都过了，还挑剔什么呢？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缕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来了，苏子居然踏进了这个房门，竟然想窥视他的世界。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苏子是隔壁职工医院的年轻医生，跟学校的一个年轻老师学英语九百句。这个老师因结婚调到女方那儿去了，把他推荐给苏子他们。念那个同仁对他不薄，他竟稀里糊凃答应了。没教几次因苏子有事中止了英语学习，随后英语学习热的摊子散了，但苏子和他的联系并未中断。他看得出来，苏子是同情他的遭遇，不声不响地在帮他。
　　 初次拜访寒窑是一个冬天，他刚刚吃过夜饭。苏子看见冷火秋烟的问他怎么取暖，他指指地上活动的灶台说：“做完饭取下砖，放在床垫的下面，余热暖床。”苏子楞楞地望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又接着问：“这么窄，怎么活动筋骨？”他蚊翁似的说:“牛能臥的地方，就能锻炼身体。”苏子无语。从此，苏子从未空手来过，要么是提一二斤鸡蛋，要么是拎斤把肉什么的。
　　 有一年初十前苏子回江城过年返回农场，送来了一点年货。那天他正在吃饭，苏子钻进了寒窑。他示意苏子吃小肉包子，苏子连连摆手，“吃过饭了，吃过饭了。”
　　 长期时饥时饱、不干不净，他的胃弄坏了，穿了孔。有一天他肚子疼痛难忍，托学生给苏子送信，苏子因公干下分场去了，等到晚上回家得到消息，再去学校叫学生把他背到医院时病情已恶化了。好在及时转到荆州地区的医院，立刻上了手术台，捡回了一条老命。为此，他在江城老家六渡桥住的哥哥，专门上了苏子的家门，说了一些感激的话，送了一条游泳的烟。
　　 马上离开农场了，黄芪去了一趟苏子的办公室。那天下午，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与医院分界的小水沟边上的野菊花开得很灿烂。黄芪抬抬脚轻松地越过去了，不足百步就到了苏子上班的地方。
　　 黄芪回江城的事，在农场不胫而走，苏子已有耳闻。看着一身崭新中山装、精神抖擞的黄芪老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苏子露出了微笑。
　　 “这是我的几张旧照，你看看……”黄芪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软绸的小包裹，小心冀冀地展开在苏子面前。这是七八张泛黄的老照片，一看是大学校园内照的，苏子动情地说:“黄芪老师，以后有合适的，可否成个家？”“再说吧。”“这本英语九百句送给你作个纪念。”苏子边说边从抽屜中拿出递到他手上，黄芪接过书握手和他告别，转身向外走去。
　　 苏子站在台阶上，目送着黄芪缓缓地朝学校走去，他的眼睛模糊了，流出了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