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春上的一天，小王庄二队社员，聚在一起，由公社、大队、生产队领导监督，抓阄来承包土地。
　　 “留一犁——”王会计急急忙忙，拆开纸团，吃惊道：“你这倒霉货，谁叫你扯能，叫孙子抓阄？！滚一边去，带孙子去玩，别来添乱了。大家不要拆开纸团看了，我家小孙子抓的阄不算数，我们欢在一起，再重新抓……”说着，迈步向前，一伸手掳走桌上剩下的三四个纸团。
　　 闹哄哄的场面，一下子沸腾了。“我绝不重拈！”“不能反悔！”
　　 公社贾书记，慌忙站起来说：“王会计，这可不行！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我们大家共同协商解决。抓阄是群众赞成并热烈拥护的，是最公平、最合理的分配方式。事前你也同意，并且直接参与阄子的制定。你的家人抓到差的反悔不算，别人抓到差的，也像你一样反悔不算数，那我们的土地，到什么时候，才能承包下去？”
　　 “贾书记，我说话从来都是一滴水一个泡，吐个唾沫砸个坑。可这是我老婆瞒住我，偷偷地叫四岁多的小孙子抓的。就是触犯国法，同样的罪，未满十八岁的儿童，也比成年人判得轻多了。再重新抓阄，又能犯多大的法？要是我亲自抓的，绝无二话。秋后完不成公粮，打落牙齿也要凑够。我孙子抓的，我绝不认账！你们逼急我，我就把剩下没抓的阄，吃到肚里……”
　　 人们面面相觑，瞪着吃惊的眼，盯住王会计的手，仿佛那不是阄子，而是冒着青烟，就要爆炸的炸弹。
　　 王老实，突然从角落里站起来：“老会计，你不要我要！我俩换阄！当着这么多干部和社员的面，作个证明，以后绝不允许反悔噢！你是干部出身，种地没有我内行，摊上那块孬地，怕减产……”
　　 王会计为什么怕留一犁？那只不过是一块一亩多的平坦地，中间有一座不知是哪朝哪代遗留下的坟。据一辈又一辈犁田人说，犁到坟墓边缘时，常常留一犁不犁。久而久之，那块地就叫留一犁。假如，你不信邪，非要在边角剜一犁，十有八九会折断犁头的。因为那块地的土质越干越硬，越湿越粘，冷不丁会冒出碎砖烂瓦片，蹩断犁头。
　　 作为生产队的老会计，他最清楚。几乎每年都要在那块地断一个犁头。生产队的六个专业犁田手，没有一个不怕犁那块地。想到自己，六十多了，以后还要重新学犁田，怎不叫人难受、心酸？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犁头，在生产队时，浇铸一个，要花费男劳力近三个月的工分值！包产到户后，几家“包养”一个犁头，弄断了犁头，就错过了一年，只有在春头上才会出现一次外地人串乡浇铸的机会。到那时，几家人急红眼赶季节，你求“这家奶奶”，拜“那家爹爹”，能开口借到犁头吗？
　　 王会计是精于计算的人，他怎能算计于自己？还有那块地土质，存不住水，不能种水稻。临近几个村庄赶集的人，常常超近，从中踩一条路，也糟蹋了一点庄稼。由此原因，王会计当然坚决不要留一犁。
　　 王老实为何又自讨亏吃？原来，在治阄时，众人都考虑到这一点。为了公平、平等，去掉零头，少报了一分多地。同时，坟的四周，年复一年，留一犁，足足丢有一分多荒地。虽不能犁，但用锹锄头翻，种上南瓜、黄豆、芝麻之类，岂不白白增加收入?
　　 这真是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有人打趣说：“老实不老实，你莫不是爬在床上，做梦都在想留一犁吧？这下称心如意了！春上犁田，你千万千万不能多留一犁吆？要是感动老祖坟显灵，保佑你的公子，今年考上大学。那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可要多花冤枉钱了……”
　　 众人高兴地离去，只有王老实的老婆苦着脸，听到此话，才“多云转晴”。
　　 原来，留一犁，还有一种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一天夜里，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他光光的背上写字。凉凉的，痒痒的。他问写的是什么？“明天就考这个！怕你记不住，所以写在你背上……”那书生一下子惊醒，昏暗的油灯一跳一跳的，仿佛有人刚刚离去。只见桌上铺着，墨汁未干的待续的文稿。刚才，自己扒在桌上，做了个美梦。
　　 第二天，考的题目，居然和书生做的梦一模一样。但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梦终究是梦，白天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一切？想着想着，那书生头“一点……一点”，像鸡在啄米。昏昏沉沉中，仿佛有人碰了他一下，用小得不能再小，仿佛只有他一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用左手搔搔后背，就能想起背上的文字……”“你是谁？”“刘益礼。”
　　 那书生陡然惊醒，揉揉惺忪的眼睛，振奋精神，左手搔后背，果然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一挥而就。他居然考中了状元！
　　 后来那书生，在京城托多人打听刘益礼的下落，毫无所得。回到乡下也托多人打听，依然一无所得。有一天，他父亲犁田，梨到留一梨，才如梦初醒，大惊道：“‘刘益礼’，莫非是‘留一犁’的谐音？莫非是坟中的英魂显灵，保佑我儿考中状元？”因为，他的祖上流传下，犁那块地多留一犁的传统。
　　 传说毕竟是传说，王老实的儿子，却没有前辈书生那么幸运，只得个名落孙山。本想叫儿子再复读一年试试看。儿子却说自己没有把握，还是参军吧，听说在部队里考军校，要比考大学容易多了。只得托人捎信给城里的大哥回来一趟；大哥原是军官，转业到地方，当了一家银行的行长。
　　 这天，大哥回家，王老实拿出一大把铜钱，问道：“大哥，这铜钱，在城里能换到钱吗？”
　　 大哥，接过锈迹斑斑的铜钱一看，样式新奇，从未见过。在石头上磨去锈迹，金晃晃的，不像纯铜发出的光，倒有点像金子发出的光。
　　 “老实，这铜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在留一犁地里弄的。”王老实说，“那天临近晌午，本想留一犁不犁。不料，牛饿了，伸头吃坟边的草，不肯走。我一扬鞭，牛猛然使劲，来了个急转弯，多剜了一犁，且犁头插入深土，弄断了犁头。我一气之下，回家讨来山镐铁锹，在黄泥中挖出犁头，时不时地掏出一两块碎砖烂瓦。再一鼓作气，想把坟边缘的断砖烂瓦都掏尽，没想到只弄几下，竟挖出一个猪油罐般大小的坛子，装得满满的全是这样的铜钱。”
　　 王老实的大哥，把铜钱和坛子都带到城里，请行家鉴定。那铜钱是梁帝时代的铜线，如今非常稀少，也成了铜钱中的古董。那盛铜钱的坛子，据说是秦朝的古董，就更值钱了。王老实的大哥，代表王老实都捐献给了国家。王老实因此获得了内招的名额，儿子女儿都进入银行系统的委培生，毕业后都在银行上班。国家也奖励了王老实一笔钱，究竟是多少，王老实不说，谁也不知道。王老实是第一个盖起二层楼的人家……
　　 看到王老实儿子女儿，进了委培学校，又盖起两层楼，王会计肠子都悔青了。要知道他孙子做梦抓阄抓到金蛋蛋，是他拱手让给了王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