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有篇随笔叫《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据说，题目源自聂鲁达的“我承认我曾历经沧桑”。无论什么句子，只要加上“我承认”三个字，便有了满满的不打自招或打了才招的味道。青葱者渴望成熟，为赋新诗强说愁，营造少年老成的假象；沧桑者不甘言败、言惨、言弃，总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何必探根究底，有时候皇帝的新装并不需要那个说出真相的孩童，而只需要视而不见的仁慈。
　　 未曾历经沧桑并不代表不够成熟、不够深刻。读小作家的文章，当看到文后落的时间时，我一直在感慨她的年龄：写此文时她竟然刚满20岁！其文笔之老辣，技巧之娴熟，眼界之开阔，思想之深刻，完全不输给很多已知天命且有相当知名度的作家。可见年纪轻轻就成为《新周刊》的主笔，蒋方舟绝非只是靠年龄和才气才博得杂志社的青睐。容貌和年龄匹配固然不值一提，思想和年龄匹配那怕够深刻也依旧乏善可陈。年轻却深刻，这就是小作家令我无比感慨的因由。
　　 所以，什么是年轻，这并非是个脑残问题。生理和心理的状态真的很值得玩味。你可以很年轻同时很成熟，也可以很苍老同时很年轻。读蒋方舟的文始知，teenager（年轻人）这个词1941年才被发明出来，“正式被放置到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对立面上”。这让我于知天命之年，第一次细微又极具触感地领略到，五千年中华文明较之于西方文明的牛气哄哄。小作家说，“不怕穷，对财产也没有恭敬心”是年轻人最基本的特征，我其实不完全认同。很大程度上，那只是富二代才有的底气。“我的父亲有一颗钻石，比里茨饭店还要大。”（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这样的孩子，自然不会把一张张皱巴巴的毛票理得整整齐齐放在贴身口袋里。不惧贫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和本性有关。我小时候过了不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目睹贫穷我忧心如焚却无可奈何，常常会在接到母亲的命令后，拿只破瓢颠儿颠儿地去十三奶奶家，挖一瓢白面或黄面回来。生命是如此苟延残喘，但是在我兜儿里有了几张大大小小的票子之后，我却依旧没有把它们从大到小捋捋整齐包包好的习惯。但我不否认，年轻是最大的资本，年轻才有睥睨一切的底气。当我不再年轻，我依旧不惧贫穷，却再不敢视金钱如粪土。
　　 我不再年轻，但我也并不成熟。总有人会说：你不知道哪里给人感觉就是很年轻。我笑：是不成熟吧？这样的评价听多了也入心，自我剖析后自己下了定论：轻熟。面容苍老心态却还年轻，有成熟的一面，也有不会转圜的一面。前者跟年龄有关，后者跟本性和还算安逸的生活状态有关。
　　 身边言辞犀利的小姑娘说到五十几岁的女人会用“腐朽”二字，说她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腐朽的味道，言行，以及思想。我并不认同。怎么就腐朽了？最多就是多些颓势罢了，不再敏感、不再善感、不再好奇、缺乏激情罢了。但我不想再辩，前一秒她们刚赞过我年轻。于是哈哈打圆场：这么说，我还不错，依旧生机勃勃。
　　 很多初识的小妹妹跟我交谈之后会觉得惊讶，惊讶她们知晓而我碰巧也知道的网络用语；惊讶她们稔熟而我碰巧也了解的梗和槽点；惊讶她们读过而我碰巧也读过的书籍；惊讶我没有她们预想的那样没完没了地家长里短。这让她们觉得我们之间并无太大的交流障碍。雪花飘飘的日子里心情大好，忍不住哼了句：“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惹得刚认识不久的小姑娘惊呼：姐姐你真是太年轻了！一首歌而已，这就年轻了么。不过也没错。能够感知流行与时尚，的确不能说老。她们不知道我为探究这歌词的含义浏览过N多个知乎解析，只是为求证这歌词不只是描写冬季南北地域生活习性的差异。北方的寒夜，因了充足的暖气供应堪比春夏；南方的冬季，大雪纷飞时心情愉悦自然如同艳阳高照。乐景衬哀情，还是无解的一刹那灵感闪现？我在单曲循环N多天后才发现，有同样困惑的人远不止我一个。那些解析，除了不屑与调侃，还诞生了一首首唯美伤感煽情的青春小令，最牛的是把苏联解体也整出来长篇大论，而我却读得津津有味。
　　 不只单曲循环，K歌也是我喜欢的。这是个全民K歌的年代。这完全得益于网络平台潮水一般的领地扩张。会为了一句歌词刨根问底，也会一次次把一首歌唱得糯而绵软，然后细细甄别其中可有年龄的划痕。一首《追梦人》把我带回早已逝去的青春岁月，深藏的红颜早已绽放又凋落，梦早已醒来，可曾经的希冀、怅惘与失落却都在那歌里定格，包括，情怀。
　　 情怀是个年代久远的词，一度被舍弃，被“情调”所替代。“小资情调”曾经风靡一时。写文的也有小资得不得了的，动辄红酒、拿铁、提拉米苏、蓝色妖姬，或者干脆就是些华丽词藻的聚会。其实，即便如今我提到情怀，依然不否定小资。我所理解的小资，是被烟火红尘熏染得面目全非时，依然能用有限的清水濯面，在褴褛的衣襟上别一朵紫色地丁。就像我偶然打开电视，听到《如懿传》里的女主无波无澜的那句话：就是在冷宫也要活得体面呀。无论何时都不破罐子破摔，小资挺好。如今，情怀这个词没有再度翻红，被人们常挂嘴上，却如春夜喜雨，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潜入人们的心灵高地，所以才会有《战狼》、《红海行动》、《无问西东》等影片的收视辉煌。而现在的电影观众大部分是年轻人。可不可以这么说：一度被认为“端着”的家国情怀被年轻一代接受了？年轻人接纳了情怀，上了年纪者情怀也再次甦生。我们这个国度，因为情怀不再颓废，因为情怀而多了梦想与奔头儿。
　　 一周了，一直休假在家。带着先入为主的不情愿，《伪装者》一步一步俘虏了我，颠覆了我的认知。原来，还有一种危险与残酷可以这么佻达与魅惑。痴迷于那些故事，仿佛一汪清泉，不知不觉便丰润了一度被荒芜的心田。痴迷于那样的人物：五官也许不那么俊美端正，眉宇间却自有一种月朗风清；城府也许像明楼一样深沉，心机却敢呈日月甄鉴。明镜的优雅与干练，明楼的绅士与缜密，明诚的忠诚与果决，明台的纯澈与魅邪，每一个人都标签鲜明，却又因为有爱而互相渗透着彼此的特质从而变得更加完美。甚至，曾经一直被视为敌对阵营的那些恐怖人物，如毅然赴死的王天风、心狠手辣的于曼丽，在统一战线的前提下都因正气而变得浩然。
　　 依然会沉溺到这样的虚幻之中，依然会被理想的人物感动，依然会为家国情怀热血沸腾，不再纠结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依然……年轻。
　　 再说回沧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沧桑就是指生活的艰辛，其实这个词是沧海桑田的缩写。大起大落，大的人生变故，才可以称得上沧桑，所谓艰辛，根本不值一提。明台在76号饱受折磨九死一生，失去了挚爱的姐姐和生死搭档，这样的经历，堪称饱受沧桑。无法想象，他此后的人生还会如之前那样撒娇、装天真、耍无赖。饱经沧桑之人，无论生理年龄几何，都很难再有轻盈的人生。再如小作家文中的那个少年：十五岁，姥姥姥爷死了，奔丧时父亲死于车祸，母亲重伤。这样惨烈的人生经历，若你让他再回到痴迷的游戏大厅，大约也不可能了。“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句话也许是社会历史变革的必经之道，但如果放之于普通民众的生活，相信会让人避之犹恐不及。沧桑是个太沉重的词，无论年轻的蒋方舟还是大她20岁的我，都得承认，我们都不曾历经沧桑。我们都该庆幸自己不曾历经沧桑。昌明盛世，无波无澜的日子弥足珍贵。
　　 这个岁末的上午，阳光从窗玻璃探进头到室内寻找温暖，我在电脑前“哒哒”地敲着文字。接到夫君的电话，匆匆换上运动鞋，穿上蓬暖、无风帽的长款羽绒服，和先生汇合去看天鹅。不带围巾，是基于无惧寒冷的凛然心态。出得门才发现，念叨了好多年的“寒风刺骨”今日才真的领略到。两手用力地揉搓头顶，才把那成团的寒气给揉散。前门出去，侧门回来。面对严寒，我们选择了退却，只是窝在如春的暖气房里，想象着那些天鹅在结了冰的湖面上伸颈展翅，极尽优雅。我觉得自己的退缩很好笑，却不觉得惭愧。还是那句话，昌明盛世，无波无澜的日子弥足珍贵。
　　 明天是2019年的元旦。再前进一步，今天的我们便会被掩盖在过去的时光里。“又老了一岁。”无数声的感慨像祭奠的纸钱飘飞，又有多少真正带着哀伤与不甘？人类是聪明的。犹如抽刀断水，我们把绵绵的时光分段，再在不同的时段里贴上不同的标记，以便生命有可翻拣的便利。不过，对于过去，愿沧桑者学会选择性地遗忘，永葆一丝本真在心底。
　　 2018/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