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旦前，北国作家文学网发起本年度优秀作品评选活动，评选十佳作品，前三名作者发奖杯、奖金和荣誉证书。入围作品已在网上公布，如星光闪现，吸引着读者的眼球，评委会决定通过读者投票决出名次。赵冬梅的小说，散文，诗歌作品都入围，她信心满满争取进入前三名。
　　 她退休后就注册北国文学网，追逐年轻时的文学梦，了却母亲对她的期望，起了个笔名叫梦圆。她在本网站已经写作五年，如今已是该文学网《拔萃文学社》的社长。她旗下一百多名作者，论规模，业绩在全网站名列前茅。
　　 她妈妈是作家，因为生她在腊月给她起名叫赵冬梅，从小就教她背唐诗，写作文。小冬梅也聪明，三岁能背多首唐诗宋词，妈妈期望她长大能在文学方面有造诣。她刚上初二妈妈就驾鹤西去了，当知青时被抽调去读了工科大学，毕业分配到科研单位工作，断了她的文学梦。退休后赶上网络文学兴起，她把精力全身心投入到文学创作上，作品在网站屡获精品。她与小她二十岁的文学爱好者婉君一起组建起文学社，她任社长，婉君是她的搭档，社团新作频发，精品不断，屡次受到网站领导的好评。她被评为优秀社长，网站开会她成了座上宾，结识了很多知名作家，都称呼她“赵老师”，这个称谓让她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她每天都守在电脑前，认真为作者们审阅稿件，灵感来时也写上几篇，小说、散文、诗歌无所不能，连家务活都没时间干了。
　　 为此他老伴没少和她吵架，“退休了，都是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还有啥蹦跶头，一个网络文学能整出啥名堂！就你那两下子，还能成名成家呀！切！在家做点家务活，没事咱们出去旅游多好！你这纯粹是闲的，自己给自己往脖子上套枷锁。”
　　 她老伴叫耿直。人如其名，心直性耿口无遮拦，和她是不同届的大学校友，年长她八岁，如今已经年过古稀。老耿和她工作在同一个单位，都是高工职称退休，每月劳保工资加一起一万多元，生活富裕，无后顾之忧。赵冬梅整天黏在网络上做文学社方面的业务，无心料理家务，也不照顾老伴的生活了。耿直约几个退休同事，白天晚上在一起打牌，不到半夜不回家，有时玩个通宵。
　　 由于两人各有所好，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日深，每天除了夜里睡在一张床，白天很少见面。老夫老妻情感也淡漠了，同睡一床也没了肌肤相亲，真是同床异梦了。儿女都已成家立业，两人已经到了各自工资归自己支配，生活费用AA制。家里不开火，吃饭去饭店，除了过年过节家人聚会还有点家的味道，家已成了维持会。
　　
　　 二
　　 为了争票数，网络兴起拉票风。赵冬梅也感觉靠拉票争名次的做法不妥，但她想过，大家都拉票，自己不拉白不拉，评不上名次自己吃亏，还是决定调动一切人力资源为自己投票。自己是社长，公开让本社团作者给自己投票有点不好意思。她首先想到让老耿发动老同学，老同事，麻友们给自己投票。
　　 隆冬季节，午夜过了耿直进了家门就哈欠连连。为了哄老伴高兴，她特意沏了一壶普洱茶等他，耿直一进屋她就笑脸相迎说：“大冷天，先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我给你泡了壶好茶……”赵冬梅刚说几句温情的话，还没把求他的事说出来，年过七旬的老耿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诡异地笑了笑；嘴里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门齿，黄牙配上那白毛稀疏，满脸核桃纹的老脸，样子苍老而又带几分滑稽。他见老婆今天反常地热情，就知道有事求他，直接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摸了摸白胡茬子说：“跟我就别玩路子了，有啥事需要我办就直说吧！今天手气不好，输了，没心思洗澡，赶紧说吧！”梦圆向他身边凑了凑。
　　 比耿直小八岁的冬梅，皮肤白嫩，大眼睛长睫毛，个头高挑，无论从面相和肤色都要比老耿年轻得多。她轻声柔气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哈哈！现在文学也腐败啦！靠拉票得奖，高！实在是高！”他伸出大拇指上下左右晃动着说。
　　 “你就别奚落了，现在都这么整，又不是我独出心裁，关键时刻你就帮个忙吧！我是社长得不到奖，那面子也过不去呀！好像我没有人缘似的。”
　　 “你写的作品我看过啦！也就一般般，就别费那么大心思，给别人添麻烦了。再说我这伙人都七十多岁的老家伙了，没几个会上网的。又登陆，密码的，记都记不住，打麻将有时还看不清牌呢！”耿直喝了口茶水接着说：“你呀！今年也六十五了，心脏还不好，别不知好歹，赶紧让位给年轻人当社长，年龄和思想都落后时代了，就别比比划划地招人烦。”说完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没求成事，还挨一顿狗屁呲，赵冬梅惹了一肚子气，“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和他没话！”
　　 她感觉自己虽然六十五了，但思维清晰，头脑灵活，精力充沛，又有生活经历，退休后时间充裕了，可以在自己爱好的文学创作方面有所作为，不能像老耿那样颓废下去。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想办法拉票，争取获头奖，得多少奖金是小事，奖杯、荣誉证书事大，当社长拿不到奖，有什么脸面对社团的作者和编辑们，有什么脸去网站开会。
　　 第二天，她把投票方法通知了所有亲朋好友和熟悉自己的人，还暗示副社长婉君发动社团作者给自己投票。自己每天给自己再投一票，相信到时累计票数不会少，又灵机一动想到，读高中的孙女是班长，让她发动同学帮忙投票，全班四十多名学生，这个资源开发好，是票仓丰满的充沛源泉。
　　 她拨通了住校的孙女的电话，“奶奶教你个任务……”她把要义和投票方法反复说了个透彻。
　　 “这事我能办，那得了奖咋回报同学们呢？”
　　 “每人发个大红包。”
　　 “当真？”
　　 “奶奶决不食言！可以先发红包鼓励大家。”
　　 “嗯！等我的好消息吧！”
　　 布置完毕，她就盯着自己名下的投票数，给为自己投票的人发感谢的图标，“拥抱，敬茶，抱拳，献花。”忙得不可开交，连审查投稿的心思都没有了。
　　 “哥！今天投票了吗？别忘了哈！”
　　 “昨天投过了！”
　　 “一天准许投一票，半个月内必须天天投的，坚持住哈！”
　　 “哪有这么整的，投稿后不是有读者点击量吗？作品好坏已经清楚啦！”
　　 “哥！妹子求你了，坚持一下，得了奖我好好犒劳你。让我嫂子和小乐（她娘家侄）也投，一会儿我把网址页面发给他，让他们也帮我一下。”
　　 她刚掐断手机又响了，“是我！亲，投完啦！谢谢！明天继续投哈！”
　　 “放心吧！社长，我一定挺你。”
　　 “得了奖我请大伙美美喝一顿。”
　　 “呵呵！庆功宴呗！那就免了，等我需要投票时也帮我投票就行了！”
　　 “放心吧！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电话再一次响起，是在美国工作的女儿发过来的。“妈！我的同事听说这个评奖法都笑话死了，弄得我都没面子，你可别这么整了，考虑点国际影响好不……以后我可不管你这事了。”说完电话就断了。
　　 手机振动响铃，她一看号码，是网站刘副总编打来的，于是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接听，“你好！刘总！”“你的票数不少啊！两天就一百多啊！祝贺你！”
　　 “都是刘总平时的栽培呀！这回你给我在评委中活动活动，我要评上头奖给你送份厚礼……您看过我的入围作品了吗？感觉写得咋样？”
　　 “哪有时间看呀！找我的作者太多了……只要你的票数领先其它的事我办。”
　　 孙女发来了视频，晚自习的课堂上，她正发动同学们投票，郑重说了奶奶发红包的许诺。
　　 只见几十张稚嫩的脸庞漾起笑容，然后拿起手机操作，最后伸出右手做了个OK的手势。
　　 她打开投票网页，名下次序增加四十多选票。
　　 “连投半个月，要坚持哈！”
　　 “发红包啊！以后天天晚自习前给你投票。”
　　 ……
　　 功夫不负有心人，眼见自己名下票数一路领先，把所有入围的作者都甩出一段距离，赵冬梅会心地笑了。
　　 转眼半月的投票期限到了，冬梅看遍了参赛作者的投票数，诗歌、散文、小说，自己写的作品得票都遥遥领先，小说获得选票1888票，数码都是吉祥数字，荣获一等奖已成定局，过两天评委会就要公布结果了。
　　
　　 三
　　 晚上，她过于兴奋，很晚才入睡……
　　 参加评奖大会的清晨，临出门她认真打扮了一番，站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照，焗成棕红色的头发做成蓬松波浪发型，黛眉下两只大眼睛显得格外有神，新买的藕荷色收腰过膝羽绒服和脚下黑色半高跟长皮靴搭配和谐得体，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怎么看都顺气，心想：“这副形象上台领奖一定会出彩。”
　　 市文联在高登大剧院召开北国作家文学网第三届十佳网络文学作品表彰大会。会场座无虚席，台上灯光璀璨，市作协领导，文联领导，主管副市长在主席台就座。冬梅被安排在前台获奖者席位。还没宣布开会自己就感觉脸庞在发烧，心像怀揣小兔子。
　　 当市文联主席在台上宣布获奖作者名单时，会场突然静下来。她紧张得摒住呼吸，静等主席宣布名字，“小说类一等奖获得者……”停顿了一下，冬梅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突然听到主席宣布出自己的名，她热泪扑簌簌从眼眶滚落下来，没听见响起的掌声，只发现台上的领导注视着自己。以后宣布的内容她都没听清，只见和她同去的婉君激动地拉住她的手告诉道，“社长，小说、散文、诗歌，一等奖都是你！连中三元啊！祝贺你……”
　　 这一刻她身子飘起来了，飘到舞台中间，接过奖杯和证书；握紧主席那双热乎乎的大手。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享受隆重的礼遇和荣耀。
　　 此刻，她头脑中突然幻化出妈妈慈祥的面容，在向她微笑，在向她招手，在向她贺喜。
　　 她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去母亲墓前告慰妈妈，让她分享这份光荣和快乐。
　　 当宣布由她代表获奖者发感言时，她站在台上对着麦克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感觉胸口被一块石头压住了，她憋足了劲才喊出声，惊醒了才发觉原来是南柯一梦。
　　 卧室被窗帘遮掩着，黑咕隆咚不见五指，只听身旁酣睡的老耿突然起身喊道：“碰！我和了，单吊，手把一，哈哈！大满贯！”
　　 冬梅气得抱起被子到客厅沙发上躺下了。
　　
　　 四
　　 下了一夜的大雪，清晨，省城的建筑和街路白雪皑皑，呼啸的北风给隆冬的天气增添了寒冷。飘舞的雪花送别今年的最后一天，北国作家文学网第三届文学作品评奖大会召开了。赵冬梅约好婉君提前到了会场，羽绒服帽边装饰的狐狸毛和她戴的口罩，沾上了一层白色的霜。比她矮一头的婉君在会场门前边给她拍打衣服上的积雪边说：“社长，领奖可别过分激动，注意保护心脏哈！”赵冬梅斜睨了婉君一眼打趣道，“像你们年轻人，好激动。我都老太婆了，已经到了遇事不慌，遇险不惊的年岁了，帮我看好衣服和包包就行。”赵冬梅昨夜还上网察看自己所得票数依然遥遥领先所有作者。三项都荣获一等奖已经毫无悬念。
　　 她坐在前排座位上，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和粉饼，最后补补妆，尽量用脂粉掩去脸上的雀斑和细密的皱纹，又涂了口红，嘴唇上下嚅动几下，又拢了拢漂染的蓬松的棕红色头发，静等大会召开。婉君调皮地探身端详一眼赵冬梅，伸手做出个QK的手势。
　　 大会在“喜洋洋”和”步步高”乐曲声中拉开帷幕，按程序进行。
　　 当宣布获奖作者票数和得奖名次时，赵冬梅洗耳倾听，生怕漏掉每一句话。只见随着主持人宣布名单，赵冬梅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白，急促的呼吸声坐在身边的婉君都能听得见。婉君也瞪大了疑惑的眼睛，躲在眼镜后的眸子几近呆滞，嘴唇翕动一下，欲言又止。
　　 她不敢看赵冬梅的脸，不相信直到最后也没有提及社长的名字。直到获奖者上台领奖了，她才把眼光转向赵冬梅。她发现赵冬梅呆坐在席位上，表情复杂得难以描述，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沁出，两只干枯的手不安分地搓动手指。
　　 主持人宣布完获奖名单会场就掀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婉君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提高嗓音对赵冬梅说：“一定是弄错了，我听得很清楚，你小说、散文、诗歌作品票数都是最高的，比他们高出很多呢！评委一定是搞错了。散了会我就去问个明白，你先别急……”“不用去了！得不得无所谓，走！咱们回家，会后跟任何人都不要细说今天的事。”赵冬梅故作镇定地说，婉君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散会了，退场时赵冬梅觉得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迈一步都感觉沉重，脑子里一片空白。
　　 外面雪还在下，极度的寒冷把雪花凝结成细细的粒状，在西北风的加力下如同千万条鞭子抽打着行人。赵冬梅和婉君走出会场，就见耿直拿条红色围巾站在门口张望着。只听老耿喊道：“冬梅！”她和婉君向他走过去。
　　 耿直预见到赵冬梅很可能落榜。他脑子里始终认为一个没有几年写作经验的老太太不可能写过新时代思想活跃、情感丰富的年轻人；评委也不会只凭拉的票多评奖。老夫老妻了，他太了解冬梅的虚荣心了，担心她一旦评不上心情不好心脏病发作出现意外，估摸要散会了给她挂个电话，对方关机。他心神不安，牌打不下去了，把牌一推退出麻将桌。他下楼见天气奇寒，又回屋翻出围巾带上，打出租车来接她，婉君把赵冬梅送上车，“社长别上火，我一会儿就去找评委，你到家好好休息，听我的电话。”心慌意乱几乎麻木的赵冬梅根本没听清婉君说什么，她表情木讷地向婉君摆摆手。出租车驶离了大礼堂，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