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坐落在赣西北边陲布甲高山上，土坯墙，黑灰瓦，木质门，木格子窗，半透明的油布纸蒙着窗户，阴雨天气时屋内的光线很暗，窗纸上偶见几个破洞，一到冬天，寒风便从破洞里钻进来，彻骨的冷意一阵阵袭来。
　　 老屋的门前屋后堆满了稻草柴木，屋后山峦叠翠。繁茂的树林，一条幽静的小路环山而绕，湛蓝的天空上朵朵白云缓缓流动，山间清澈的泉水哗啦哗啦地流着。山里的人们每天饮用的是清甜的泉水，叔叔们经常会提着一个木桶，拿起一根扁担，挑着一担一担的水，倒进屋内的大水缸中。
　　 老屋中间部分是正堂，地上摆置着许多生活及农业用具，如桌椅、碾米机、铁铲、锄头、镰刀、草鞋、布鞋等，墙上挂着篾制草帽、带着补丁的破旧衣服，还有斗笠、蓑衣。正堂中央位置是一张高高的木制桌，上面摆满了祖宗的牌位、瓷像，写着姓氏名号和生于哪年殁于哪年。每逢大年初一早晨，爷爷早早地唤起老老少少一大家人，手中点燃着几根香，再按序排列，一起作三个揖，接着便是爷爷一连串的话语，低低的音调，像念经一样。那时的我听不太懂，估计是祈福新年平安、农耕丰收的意思。祭拜完便将手中的香火插在瓷像和牌位前的小香炉里。
　　 老屋左右分别有四、五间房，被称之为厨房的那间屋里，一侧是小灶大灶，分别搁置着小锅大锅、碗筷等；另一侧是火炉，时刻有旺盛的火烧着，被熏得漆黑的房顶上吊下一根长长的铁钩，可以自由升降，铁钩上挂着一个炭黑壳的圆锅，烧着水或煮着饭。屋内到处挂着熏腊肉，梁上吊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晒干的油豆腐、红辣椒等等。火炉的一角堆满了柴木，每逢过年，火炉边围坐着一圈人，暖融融的。爷爷、父亲和叔叔们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或谈不完的事情，每个人的脸庞都被火光照得通红。奶奶和母亲则在灶台前后忙个不停，煮饭、炒菜、切腊肉，用红薯粉包家乡特有的牛皮哨子，为年夜饭忙碌着，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
　　 老屋的门前是一个屋场，天晴的时候，奶奶会忙着翻晒衣物、被褥、稻谷等，而我们姐弟三个到处疯跑，一会跑到鸡窝里看看有没有新下的鸡蛋，一会在屋场地上用石头画几个格子“跳房子”，或者玩沙包游戏。站在屋场的边缘朝下望去，是一大片已收割的田地，高度有好几米，弟弟会调皮地往田里搬放很多柔软的稻草，再从屋场上往下跳，我的胆很小，被吓得心惊胆战的。奶奶看到了惊慌失措，赶忙大声呵斥：“别跳了，不要命啦！”弟弟吓得脸煞白的，赶忙跑了回来。
　　 那时的我最怕鸡了，奶奶养了很多只鸡，其中有一只公鸡，高大威猛，每次见到那只大公鸡我都会慌乱地跑开，或者躲在门后，它却对我不依不饶，追赶着我，终有一次它向我扑了过来，用它那坚硬的鹰勾似的嘴把我的脸颊啄出了血，至今还留下了一道小疤印。
　　 老屋其中几间房内设有地窖，我们仨经常偷跑到地窖里拿爷爷奶奶储藏的红薯，用火钳在旺盛的炉火边挖一个坑，将红薯埋进去，烤熟的红薯又香又甜，我们边吃边放肆地大笑，奶奶看见了也不吭声，微微一笑便走过去了。
　　 老屋虽年代久远，简陋不堪，但那是祖宗遗传下来的唯一用来遮风挡雨的地方，一代又一代传承着，在岁月风霜的洗礼下，斑驳破旧了。屋顶上的些许瓦破了，下雨的时候，雨水便从那些窟窿、漏缝里漏下来，滴答，滴答，滴答，泛黄的泥巴土地面上便一点一点潮湿了，蔓延开来，范围越来越大，像在受潮的宣纸上落笔时的晕染。这时候，奶奶和母亲都会放下手中纳的鞋底、缝补的衣物，找来几个洋瓷盘搁置在漏雨的地面上，雨水敲打洋瓷盆的声音清亮尖锐，窗外风雨声与屋内洋瓷盆的声音，有节奏地交替着，像一曲时缓时急的交响乐，那么的悦耳动听。
　　 爷爷喜欢静坐在屋内火炉边的竹椅上，架一副老花镜，手上叼着一根填满黄烟丝的长烟杆，发出“咕、咕、咕”的声响，吸几口，再拿起一本陈旧泛黄的线装古书，如《三国演义》《增广贤文》《水浒传》《周易》《本草纲目》等，轻轻翻阅着，仿若置身世外的老人，那么的安详，沉浸在一个属于他的精神国度里。爷爷读过很多医书，他常去山里采回各种草药，家中有谁生病了，煎服几剂草药便可治愈了。爷爷的那间卧房常年暗黑，唯有的一扇窗户，因外面有一堵山墙，即使阳光明媚的天气也只能透进一丝微光，他每次找东西，都得点上一盏煤油灯，慢慢地摸索着才能找到。
　　 乡村的夜寂静美丽，没有城市的喧嚣，有的只是夜鸟在寂黑的山谷里歌唱，还有田间的蛙鸣声，偶尔也能听到深山里猫头鹰的叫声，再附和着哪家的狗犬声。冬季寒风飕飕的夜里，一家老老少少围炉取暖，说说笑笑的，火炉里散发的亮光，把每个人的脸庞映得红彤彤的；夏季月明星稀的夜，每人搬一把竹椅坐在屋场外乘凉，燃烧废弃的干稻草驱赶蚊虫。我们拿着蒲扇到处扑打着闪亮的萤火虫……那温馨的画面虽弥久却仍记忆犹新，时常温暖着我的心房……
　　 那时生活清贫，鞋子、衣物要通过手工缝补，奶奶为了一家人的衣服鞋帽，夜里常坐在那盏昏黄暗淡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坐得久了，视力严重下降，以致一只眼睛失明了，爷爷也因常年劳作撑起了拐杖。我能看见父亲眼神里深深的哀伤。父亲对爷爷奶奶的孝顺是村里有名的，每年爷爷奶奶的生日或是大小节日，都会回去陪他们度过，在他们生病的时间里，父亲一直守在老屋里，守在他们的身边。
　　 母亲、我们仨姐弟与姑姑都有着很深的感情。姑姑和母亲曾在“大屋场”修表照相，闲暇时会带着我们到处玩，她尤其喜欢我最小的弟弟，总是把他抱在手中舍不得放下，宠着哄着。姑姑结婚时，曾送过我一条橘色的牛仔裤。她的性格爱笑爱闹，在我离开村子不到两年的时间，听闻了她的死讯，震惊之余是悲伤，是痛苦，是无奈。听母亲说她是死于自杀，喝农药，死时瘀伤遍体，腹中还有孕。姑父脾气暴躁，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恶习，常常对姑姑施以家暴。姑姑生前嫁给他时，他是二婚，思想封建，为了生儿子他与前妻离了，而姑姑也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爷爷奶奶原本要打官司，开馆验尸，最后为保全她的尸身选择了放弃，给死者留一份安宁。那年我十岁，回老家奔丧的时候，父亲趴在姑姑的坟前长哭不起，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得那么痛心，那是他唯一的心爱的妹妹啊！
　　 奶奶爷爷2003年和2006年先后驾鹤西去了，老屋再也不复当年的那份热闹和温暖了。在岁月风霜的侵蚀下老屋更显得破旧了，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浸满了忧伤与疲惫，爬满皱褶的脸上似有泪水在流淌。前些年父亲担心老屋会垮倒，将屋顶的破瓦进行了一次修理，盖上了琉璃瓦，老屋尚可支撑一些年。
　　 我希望老屋永远在，就像那些珍贵的记忆，不被岁月无情地带走。
　　 老屋不在，去哪儿寻找曾经的温暖？去哪儿寻找走过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