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呜哩呜啦……”黄昏时分，一辆救护车驶入省创伤医院的大门。
　　 刚换上白大褂值夜班的医护人员，急忙配合随行的东来市随行人员，推车的推车，提液体的提液体，把患者转移进急诊室。
　　 创伤科的主治大夫徐医生挂好白大褂，正准备下班，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桌上的电话就“叮铃铃，叮铃铃”地急促响起来，他只好转身去接电话，电话是急诊科接待主任杨雅娴打来的：“徐医生，急诊科来了一个危重烧伤患者，你赶紧过来看看吧。”
　　 “我马上到。”徐医生作为创伤科主治大夫，丝毫没有犹豫。他赶紧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甩开套上，边系扣子，边赶往急诊室。
　　 徐医生一到急诊室，立即开始入院检查工作。患者昏迷着，面部的五官，严重烧伤变形，惨不忍睹；胸部皮肤，已经和化纤衣服黏连在一起，血肉模糊；黑乎乎的手，五指黏连，模糊在一起。浑身大大小小的血泡，不计其数。受伤面积大，烧伤情况非常严重。徐医生检查着伤情，边做入院记录，边听东来市医院跟来的医生介绍情况：“患者大面积烧伤，一直昏迷。送到我院，我院没有这么专业的救治能力，院领导决定，转往你们医院。一路上很顺利，患者没有出现很大的变故。”
　　 徐医生做完入院检查记录，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王留根。”随行的中年妇女麻溜儿答道，“噗通”一声，给徐医生跪下了，含泪哀求：“医生，您要救救我丈夫呀，他老实善良了一辈子，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没想到，却遇上了火灾，他为抢救单位财产，才把自己烧成这样……”说着，就低声无助地抽泣起来。
　　 徐医生边伸手拉中年妇女起来，边急着说：“你起来！你赶紧起来！病人到了我们医院，我们就有责任竭尽所能地救治他。不兴下跪这一套的。”
　　 这时，随救护车一起来的，那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赶紧走上前，双手紧握着徐医生的手。他一脸真诚地看着徐医生，口气坚决，“医生好！我姓罗，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好兄弟。从我开厂，他就跟着我干，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这次厂里发生意外火灾，要不是他奋力抢救，厂里的损失无法估量。您一定要全力抢救他，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设备，用最好的药物，不要怕花钱。即使我倾家荡产，也要救活他。”
　　 徐医生眨了眨眼睛，看了罗老板一眼，用严肃的语调回复：“我能保证他会得到最好的救治，但这种烧伤程度的患者，死亡率很高的。即使在最权威的烧伤医院，仍然会发生抢救失败的情况。抢救大面积烧伤病人，过程漫长，费用巨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我会全力以赴的。”
　　 徐医生还有话，他想告诉他们，这种大面积烧伤的患者，抢救难度。最主要就是修复创面，烧伤面积大，而可用于植皮的患者自身皮肤很有限。患者要经过几次，甚至十几次的手术，才能消灭大部分创伤面。在抢救患者的过程中，如果发生创面感染，或者产生抗药性，都很麻烦。而且每一次修复创面的过程，都很艰难，也需要时间。
　　 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岀口一，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王留根，犹豫了。他怕罗老板、患者家属听后，不愿意承担这么大的医疗风险。
　　
　　 二
　　 王留根浑身插满了管子，被推进了创伤科重症监护室。
　　 进去不到半个小时，监护室的杨护士跑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喊叫一声：“徐医生，王留根心跳停止了。”
　　 徐医生正在和组里的同事探讨王留根的治疗，惊得他立马跑到监护室，心脏显示仪上已经是一条平线。只见他右手握拳，拳心向下，快速猛击王留根心前区胸骨体下处，连续叩击，王留根的颈动脉也没出现搏动迹象。于是，他吩咐杨护士:“准备除颤器。”并继续叩击着。片刻之后，改为胸外心脏电击。徐医生双手握着电击除颤器，一下一下，电击王留根的心脏部位。徐医生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杨护士擦去了他脸颊的汗水。
　　 折腾了好一阵，王留根的心脏才恢复了跳动……
　　 徐医生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他习惯性地眨眨眼睛，叮咛杨护士:“时刻注意王留根的情况，不能有丝毫疏漏。”
　　 杨护士接话说:“今晚我值班，我会时刻警醒的。你放心吧！”徐医生拖着疲倦的身体，进了医生办公室，继续和张医生讨论并初定了治疗方案。随之，他打开抽屉，拿出处方，开好王留根当天注射用药的补充处方，问道：“张医生，你现在出去吗？”
　　 “不出去，怎么了？”
　　 “我要回家一趟，你值守王留根，直到我回来，可以吗？”
　　 “没问题，你走吧。”徐医生拿起补充的处方，走到护士站:“小王，这是监护室王留根的补充处方，赶紧去吧！药取回来，今晚要挂完。”
　　 “知道了。”
　　 等忙完这一切，徐医生才下楼，开车回家。此时，街灯早已经亮起，悬挂在街灯架上的中国结，在灯光下，显得喜庆而古朴。他无心观赏，快速掠过一盏盏路灯，回到小区，停好车。他上楼打开家门，悄悄换了鞋，蹑手蹑脚地来到儿子房间。儿子已经睡着了。他悄悄看了儿子一眼，又轻轻合上门。
　　 他转身敲进了父母的房间，他们正倚靠在床上看书。母亲看他进来，小声问：“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热饭。”
　　 徐医生制止了忙着要下床的母亲，说：“妈，我吃过了。您别忙了。”
　　 父亲也从书里抽出目光，关切地看过来，嘀咕：“有事吗？”
　　 徐医生面有难色地说：“爸，妈，医院刚收了一位危重病人，我需要住进医院跟进治疗，估计最少得一个月。兵兵要麻烦您俩照顾了，有事就赶紧打我手机。”
　　 父母亲几乎同声回答：“你就放心兵兵，忙你的去吧。就是你，别让我们操心。别尽顾着照顾病人，也要爱护自己。”父亲和母亲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早已经对儿子守护病人的行为习以为常了。
　　 徐医生感激地看着父母：“爸，妈，静雅出国深造，我的工作又这么忙，顾不上照顾兵兵，更谈不上照顾您二老，这两年真是辛苦您俩了！”
　　 父亲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笑道：“老骨头还硬朗着呢，赶紧忙你的去吧。”
　　 徐医生转身岀去，收拾好洗漱用品和衣物，匆匆赶回了医院。
　　
　　 三
　　 徐医生把包搁在值班室，连忙赶到重症监护室，值班的李护士向他汇报了病人这段时间的情况。徐医生从仪表盘上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问一句：“张医生呢？”
　　 李护士接着说：“刚去厕所了。你走后，病人的情况基本稳定。”
　　 徐医生观察着王留根身上、腿上、脸上大量的烧伤，陷入沉思中。他很清楚，在大部分创面没有修复之前，王留根还处在危重的状态。他决定自己住进医院，就是为了能随时处理王留根出现紧急状况，及时跟进，防止感染，最大限度减少王留根的脏器损害。
　　 徐医生刚回到医生办公室，罗老板跟过来，徐医生抬眼问：“罗老板来了，有事吗？”
　　 罗老板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徐医生，你们医院接诊过这么严重的病人吗？”
　　 “接诊过。”
　　 “人救活了吗？”
　　 “当然救活了。烧伤面积大部分修复了，但不可能恢复到烧伤前。”
　　 “大概花了多少钱？”
　　 “那个病人是前年住进来治疗的，也就是九三年，前后花了十九万。”
　　 罗老板盯着着王留根，说：“徐医生，这王留根可是真英勇！他抱着检测仪冲出着火车间，但听到喊叫空压机房前的电线着火了，他接过梯子就爬上去，剪断了电线。这个过程中，燃着的椽子掉下来，将他打倒，他二次陷入了火场之中。如果不是他奋不顾身，空压机房着火，如果储气罐爆炸的话，相邻的皮革厂，制氧厂都会跟着遭殃，那损失就难以估量啊！您无论如何要救活他。”
　　 “我们会尽力，放心吧。况且还是这么一个大公无私的英雄！”徐医生重新打量了王留根，看着这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男人，暗忖：这个人是傻呀？还是笨啊？他不怕死吗？还是罗老板会做人，让王留根舍命救厂？这年代，像王留根这样的人，不多了。
　　 徐医生想起大学最好的哥们王斌，他父亲就是死于火灾。大学时，他们在一起谈到为何报创伤这个专业，王斌说：“我眼睁睁看着烧伤危重的父亲死去，那一刻我就发誓要学这个专业，救治烧伤病人。”
　　 徐医生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话：“我只是热爱医学专业，才报了这个专业。”
　　 毕业后，徐医生分配进省创伤医院，八年了，他一心钻研技术，自己都记不得救活了多少烧伤的病人，经常被别人感动，也被自己感动着。看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一条条生命，被抢救回来，那种成就感和神圣感，以及由衷的快乐，是无以伦比的。
　　 他想起没写完的论文《危重烧伤病人的治疗》一文中，对于烧伤病人血氧饱和度探究还有待深化。看着危重的王留根，想起罗老板说王留根救火时奋不顾身的精神，徐医生有一种预感，他和顽强的王留根，也许会创造一个医疗奇迹。完成他的论文……
　　 徐医生决心拼尽全力，救治王留根。他认真研究王留根的情况，思索着治疗方案。
　　 夜深了，四周静悄悄的。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又去重症监护室看了看王留根的各种情况。然后，他叮嘱值班护士：“小张，我就住在值班室，晚上注意观察，有情况赶紧叫我。”
　　 小张爽快地回答：“好咧。”
　　 第二天，徐医生带领医疗小组，对王留根烧伤的皮肤开始了清理，把皮肤组织和依附的杂物进行了分离，整整忙了大半天。
　　 徐医生给王留根进行了第一次植皮手术。由于细菌感染引发了他的多个脏器功能，出现了新的症状，导致王留根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术后还出现了恶化。徐医生翻遍了医学文献和资料，并请来了更有经验的专家来会诊……
　　 王留根这种情况，相当严重！
　　 专家会诊也没能拿出最佳的治疗方案。
　　 面对治疗的困境，徐医生在小组成员会上动员：“咱们这次抢救王留根的工作难度大，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清楚，大面积烧伤的抢救就是和死神抢时间，一方面医护方要想方设法维持王留根脏器功能，一方面要尽快修复创面。如果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速度，那王留根随时就有生命危险。所以，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精诚协作，集中精力，细心工作，救治王留根。关于治疗这一块，谁想到好的方法，就说出来一起研究。”陈副组长，张医生，护士长都表示支持，并谈了自己的想法。
　　 创伤医院领导和家属对这一次术后的恶化，表示理解，鼓励徐医生小组继续努力。
　　 王留根病情非常危重，抢救很快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以徐医生为首的治疗小组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后续的抢救工作中。
　　
　　 四
　　 治疗小组全力以赴投入了抢救，短短十五天，手术费、药费、各种花费不断地增加。罗老板和家属的态度，开始慢慢发生着变化，由原来积极地配合，逐渐变得消极了，对医护人员的态度也是越来越差了。
　　 火灾之后，人命关天的慌乱逐渐平静了，开始面对的是抢救费用不断攀升的现实，加之治愈结果的遥遥无期。对于这些变化，徐医生已有心理准备。他并没有感到很诧异。
　　 徐医生暗暗观察着这个变化，心里暗忖：王留根这么危重的情况，治愈后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王留根活下来，不仅需要罗老板支付巨额的抢救费用，还需要承担王留根后期整形和未来的生活费用。站在罗老板的角度，最经济的结果，其实是王留根没抢救过来。这样，可以把省下来的钱补偿给家属，一次性了结这件事情。
　　 可怕的是，徐医生不仅在罗老板身上看到了这种心理。他在王留根家属的身上，也观察到了同样的心思。他哀叹：“唉，这下麻烦了！”
　　 站在王留根家属的角度来说，用半辈子的时间来照顾一个残疾的病人，需要给王留根进行多次的整形和恢复，还不如放弃治疗，获得巨额赔偿，把家人都安排好，这样更实际。
　　 罗老板开始用尽各种理由，拖欠王留根的治疗费用，并有了放弃治疗的心思。也开始对徐医生和其他医护人员进行讽刺挖苦，给抢救开始设置障碍了。
　　 徐医生和家属的沟通，也变得异常的艰难。王留根家属也一脸不耐烦地给徐医生发牢骚：“什么省权威创伤医院？纯粹就是为了赚钱。垂死之人，已经没有什么治愈的希望了，只会连续地手术、用药、用好药，还借口说是病人有了抗药性。花那么多钱，如果人被治死了，你们医院负责赔偿抢救费用吗？”
　　 她恨恨地说完了，在王留根的脚边，拿起手纸，扯下一截出去了。
　　 徐医生冷眼看着家属的背影，他本来冷峻的脸显得更冷了。他明白，不是他和家属沟通不到位，是人性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他每天面对生死一线、面对悲欢离合、面对人情冷暖，冷眼旁观人性的展现，对王留根家属的这点儿心思和小把戏，摸得门儿清。徐医生看着昏迷着的王留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庆幸王留根此刻听不见结发妻子的话语，如果听到了，他们夫妻以后将如何如此去面对。
　　 徐医生忽然喉头有些发哽了，他看着王留根浑身的伤，忽然情不自禁地伤感起来。他向后仰了仰脖子，伸出食指，轻轻抠着王留根皮肤完好的手掌心，鼓足力气说了一句：“兄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