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也会觉着她挺烦的，无论欢喜忧伤，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我。就像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出门回家，她把我按在椅子上说着:“排场伢，出门吃了不少苦吧，让我好好的看看你……”就那么久久地端详着我，眼光澄澈祥和，犹似那个时候还未被污染的河水一般洁净明丽。
　　 其实，我已在人世间磨砺了四十余载，不再是当年那个涉世未深任性自私的张狂少年，也有了自己应有的幸福，她本应无需再为我们忧心忡忡。可是，我却始终感觉有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凝视着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会有谁总为我们兄妹牵肠挂肚呢。忧伤失意时，心陷烦扰无力自拔时，乍一看，她就在不远处站着，仿佛在说:“排场伢，你是最聪明的，不会比任何人差。”是的，在她心里，我永远是最好的，我不能让她一再失望。原谅我，在我意气风发欢天喜地的时候，很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而当我遭遇挫折一蹶不振的时候，才会那么痛彻心扉地想起她来……
　　 她没有童年，也从没获得过母爱，自她来到人世伊始，苦难就与她形影不离。她的母亲是个疯子，成天躺在床上手舞足蹈，兀自说着无人能懂的言语，断然不会理会自己女儿的哭泣。她父亲白天上工就将她锁在家里，她只有和大她四岁的姐姐相依为命。那是一间硕大的屋子，却没有留窗，大白天屋子里也黑洞洞的。老鼠在屋梁上横冲直撞，灰尘像雨点纷纷扬扬。童年给她的记忆，我想，除了孤单，恐惧，饥饿，黑暗，不会再有其他的什么了。
　　 十七岁，她结婚了。那时的她，天生丽质，花容月貌。村子里排演《红灯记》，她是李铁梅的不二人选，可爱人不愿她过于抛头露面，她只有忍痛割爱，放弃了这个角色，从此将美丽深藏。后来，她有了儿子，却是一个早产儿。婴儿的头盖骨尚未完全长好，中间部分是红彤彤的肉。孩子这样，让他睡在床上很容易弄伤头部，她只有成天把儿子抱在怀里，直到他长出满头黑发。她自己没有体会过童年的快乐，所以她要给儿女最好的童年。于是，当别人家的孩子在烈日下帮父母做事时，她只是让儿子在家里温习功课，自己却起早贪黑，常常饿得饥肠辘辘。上街赶集，她一定会给儿子带他最喜欢吃的一种叫猪耳朵的零食，自己却舍不得花几分钱买两个馒头吃，哪怕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有一次，儿子去武汉他父亲那回来后，对一种叫锅贴饺的美食赞不绝口，说得她也心驰神往，她喃喃自语:世上竟会有这么好的东西……一次在故乡的小镇，竟然看到了卖锅贴饺的小店。经不住儿子的怂恿，她买了一盘，临了，却只是看着，说没胃口，不想吃，只是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后来的好多年，这个儿子一直为此追悔莫及，哪怕当时硬塞给她一个饺子也好呀，至少让她尝过了她向往的美味。她这一生，一直为儿女鞠躬尽瘁，就从没为自己而活过。她把所有能给的美好全给自己的后人，留给她一个人的，却是无尽的忍耐……
　　 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开了一次家长会。老师把她儿子吹得天花乱坠，甚至表示自己也要向宋明华同学学习。看着其他家长投来的羡慕的眼光，她欣喜若狂。我儿子一定能出人头地，她这样告诉所有的亲戚。从此，她对儿子有求必应，百般迁就。但农村有句老话说的真是入木三分——惯养的儿子会上灶。这个儿子并没像她梦想的那样金榜题名，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脾气倒突飞猛进。在家里横草不拿，直草不拈。一味怨天尤人，气势汹汹。一次不知为什么，他还搞起绝食来了，即使他母亲在地上磕头也不为所动。现在想来，这个儿子大逆不道冷血残忍到这等境地，天打雷劈也不为过。反正，我对这个儿子是深恶痛绝鄙夷不屑的。
　　 1988农历新年的前一天，她喝农药了，现在想来，她只是一时激愤，她怎舍得她的四个儿女呢，可有的错，犯一万次也能弥补，而有的错，哪怕只是刹那间的一念之差，却已是生死殊途，再无交集了。还未到医院，已有血从她鼻孔流出，儿子用手试图擦去流出的血，她已神志不清，不能言语，却还是拼命地摆手，不让儿子沾那血。她怕血有毒，传染给了她最爱的儿子。这大概是她留给人间最后的意愿吧。一直到生命最后一息，她担心的也是儿女，哪怕她正经受着毒液攻心的痛苦。那个儿子如梦初醒，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走了，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爱他了。这世上所有的幸福都是有限度的。必须像过日子一样精打细算，如果没有节制的肆意挥霍，要不了多久，幸福就所剩无几了。
　　 这是一个做什么事都考虑回报的社会，我凭什么帮你，你又给过我什么，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幸好，还有母爱温暖尘世。就像阳光普照大地，只为给人间带来光明，盛夏季风吹走酷热，只为给人们清凉，还有，我们脚下的路，穿过的衣，所有的这些，我们从来都以为它们的付出是天经地义的，无所谓感激的，就像我们是那么地曾经轻视父母的关爱。我们吃了鸡鸭的肉，还要挑肥拣瘦，这不好那不好，却从没想过，我们凭什么就该吃它们的肉。就像父母的心，即使挖出来给儿女吃了，儿女还要嫌太苦，味道不正。
　　 在今天，伟大这个词已被用得泛滥成灾了，看人们说这伟大那伟大的，仿佛是个人，来到这世界混了一圈，就称得上伟大了，我想，这世上，真正称得上伟大的，只有能包容所有苦难委屈为儿女可以付出所有的母爱了。
　　 是的，我就是文字中那个不肖子。在这样一个日子，怀念我早已远去的父母。很奇怪，这一次，我居然没怎么掉眼泪。也许真是到了跟痛苦往事说再见的时候。人间早已是春天了，桃花红，杨柳青，想必依偎在大地厚实有力的怀抱里，我的父母应该不会感到寒冷吧。
　　 愿父母安好，有你们的呵护福佑，我会好好的，我们也全都会是好好的……
　　
　　 2014年4月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