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我和我的厚望儿子(散文)
我的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个被“群专”的家庭。群专是“群众专政”的简称,这个名词在当时非常流行,谁都明白,不用解释。我们弟兄六个,青年时不幸与那个年代同期,因受这个因素的影响,结婚成家都挺晚。我是老大,结婚时的年龄也最大,三十七岁才得一儿子。这在我们弟兄的后代中排行,我儿子还是第一个男丁。这个喜讯曾使我的父亲老泪纵横,因为这个男孩的出生,打碎了外人让我们家在政治运动中自然绝户的预言和意愿。
生个儿子的意义如此重大,给孩子的命名当然也要有所象征。我选择再三,最后借陈毅元帅的一首诗的尾句,取名“绽蕾”。那首诗是:“二十年来是与非,一生系得几安危。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我也不知道陈毅当时作那首诗时的具体所指,反正觉得与我们家这些年的境遇很符合,与我得子后的心情很符合,也就没有详加考证,生搬硬套地用上了。现在觉得这个名字不算好:第一,看字面,像个女孩的名字,不适合成年以后再用,但现在身份证管理这么严,想改一下都不容易。第二,语音报名,容易被人误写成“占雷”,一些登记表填错了,就会带来麻烦。
可以想见,这么一个宝贝,肯定是生长在宠爱的阳光下了;其实不然,看他自己的心态,好像生活在被严管的阴影中。他心中的这个阴影竟然就是我──对他寄予厚望的爸爸。有一次,他放学回家,问他妈:“我爸回来没?”他妈糊弄他说:“没有呢。”他听了高兴地说:“太好了。”那个“太”字的音发得长而重,充分流露出他此时可以自由一会儿的心情。没料想我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他立刻显得很不自在,做出等着挨收拾的样子。就像我们在文革时期,说了犯禁的话,被人家听去了一样。
还有一回,他在炕上写作业的时候,把墨水瓶碰倒了,墨水洒了一炕,幸好炕革不渗水,他边哭边用一张作业本的纸蘸那墨水往瓶里挤。还没收拾完呢,他妈说:你爸回来了。这一下,他哭得更厉害了,浑身也抖了起来。我进屋看明白了这一切,一边帮他收拾,一边宽慰他说:儿子,别怕。你不是故意的,爸不会打你的。别哭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可以看出,我儿子非常怕我。因为怕我,当别人问他谁对他第一好谁第二好时,他竟然违心地把我排在第一名,将他的妈排在第四名。那么,儿子小时候因何怕我呢?是因为我也犯了前辈的错误,给他种下了恐惧吗?
大概是他三岁的时候,我家的母猪下了一窝羔,我就用数猪羔来教他查数。教了几次,他就是查不准。我来了脾气,打了他一巴掌。
大概是他四五岁的时候吧,夏天下过大雨,房西的大坑灌满了水,不让孩子去有水的大坑以免发生意外是农村人看护孩子的传统做法。那天我看他在坑边玩耍,本来喊他一声他就会回来,我却打得他边哭边往家跑。其实他并没有进水。
他上中学的时候,一天放学后和几个小朋友在我家玩麻将。我骑着车子从外面回来到了窗下,就听有人说:你爸回来了!稀里哗啦,待我进屋,只剩下了一张空桌。我啥也没说,冲着那张紧张的脸就是一个嘴巴!
在我的记忆里,我打他的这三次,哪一次也不应该打。还有多少次不该打的,受了委屈的儿子肯定比我记得更清楚。
儿子怕老子,有些老子觉得很得意,比如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我认为这是最不值得推崇称道的。我在单身的时候就发狠:我父亲对待子女的方法绝不能传染给下一代!一般家庭,多是在孩子小时候,大人喜爱孩子,孩子依附大人;等到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父子就会出现代沟。我家恰好相反:儿子长成以后,我们之间形成的是一种观点一致平等融合朋友似的父子关系。
我反对用暴力征服孩子,别看我也打过他。当然,我也不赞成娇惯宠溺孩子。我对我儿子的培养,是有意在各方面修炼他。
从他出生前,我就在乡农电所上班,整天骑着个车子,车子上挎着个工具兜子。一直干到最终他接了我的工作。从他懂事起,每次我回到家来,他从来不翻我的兜子。因为他知道:里面没装好吃的东西。很多家长出门回来,总是老远就喊:“孩子,看爸给你买来什么好吃的了!”我极不赞成这种做法,若养成习惯,一次空手了,就会让孩子失望或撒泼。有时我即使买了好吃的,也不会当时就给他;给他时,也要鼓励他给爷爷奶奶送去。最终,他没有泡小卖店吃小食品的坏习惯。
他六岁开始上学,第一天报名是我领他去的。到了学校,报名的人很多,我因急着上班,就把孩子交给了同是带着孩子来报名的邻居。从此,他每天就连跑带颠满脸汗水地跟在那些大孩子后面,风雨无阻。我再也没接过他也没送过他。有些家长对孩子的课后作业考试成绩看得很紧,而对其他方面则放任自流。我的观点却是:孩子在小学时代,只要能培养出上学的自觉性和学习的兴趣就行。
小孩对什么事物都好奇,爱模仿,爱提问题。天真活泼贪玩好动。因此厂商弄出了不计其数价格蒙人的玩具供家长们消费。抱歉的是,除了在他四岁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辆小自行车以外,再没给他添过什么装备。他总是自己“开发”。他曾拿着饮料瓶子当话筒模仿歌星哈腰晃头的怪相;他曾把我的皮带钳套扎在腰上,套上脚扣子要去爬电线杆子。我上班的时候,车把上总是挂着一盘一盘的铝绑线,他也弄了点电线头子挂到他的车把上。他曾围着电视机转圈,并问那些人是怎么进去的,他虽然有些怕我,却是个百事问。提出的问题总是令人忍俊不禁。例如“爸长胡子我为什么没长,只长头发”,只可惜没问“为什么苹果熟了会掉到地上而不飞上天去”这个问题,不然他也成了牛顿了。
我并不想实际上也没有把他约束成呆板木讷的内向人。说句不恭的话,那是我的父母对我们小时候的管法。不管他小时候还是长大后,他一回家,总是招来一群伙伴,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转。仅凭这一点,也足能说明:我对儿子并没构成束缚。
望子成龙是所有父母的愿望,都期望孩子有大出息,超过自己。可是,这种痴心妄想若根本不能实现,我倒愿意他继承我所做过的事情。我是个农民,种了大半辈子地。在他出生的头一年,土地就承包到户了。分给我家的土地,现在我自己完全能侍弄,但我干不动的时候,他能接过我的工具,继续种下去吗?我曾当过电工,做过会计,我很热爱这两个行业,我也希望他也干这个,但是,并非是他不热爱的原因,他没走上我走过的道路。
我从小就爱好文学,可以说手不释卷,却直到五十多岁才能写出点东西来。因为深知文学基础非一日之功,所以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我曾无数次跟他叨叨一句话:“少看电视多看书。”他的班主任就是教语文的,而且还是我的父亲——一个农民土作家的粉丝。为此我与这位老师建立了友好关系,希望老师能在我儿子的学习上多费点心。但是,电视里丰富多彩的直观视觉太有吸引力了,当年我儿子那点自控力实在抵制不了。后来他看我写的东西在报刊上发表的时候,曾十分羡慕但并不当真地跟我:“爸,您再投稿时署我的名呗!”说这话虽然是自找挨训,但比对此不屑一顾还强得多。只要有了兴趣,奋起直追就不晚。我真希望待他到了我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写出点东西来留给他的后人。
他告别校门之后,在农电所上了三年班,那是我给他铺的路。但他最终辞去了那个曾使几多乡人刮目的岗位,怀揣着五百元钱,只身闯了北京。
现在,他已经融进了京城大都市的怀抱里,工作,生活,人际关系,各个方面比在家乡还得心应手。当我听到乡人对他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的时候,高兴之余,我也偷偷地把给他的荣耀摘来一分贴到我的身上:也许是我的不算失败的家教,才使他有了今天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