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劫命案(小说)
李明检察官看着提请批准逮捕意见书罗列的案情:犯罪嫌疑人费洛伊七月十七日跟踪女青年胡斯娜至长江大桥,伺机抢劫胡随身携带的包一只,内有玉器一件及少量生活用品,在被害人胡斯娜的呼救下犯罪嫌疑人费洛伊被群众当场扭获。
他的第一印象:抢劫。结论:批捕。
他瞥了一眼卷宗首页上犯罪嫌疑人费洛伊的照片,小伙子,平顶头,四方脸,架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显得很深沉,很抑郁,很有穿透力。凭着职业和敏感,他判断费洛伊应该是一位知识分子,不是假斯文。检察官不是相面先生,他需要证据证实。他急速翻阅费洛伊的身份材料。
费洛伊的身份表明,他是山东日照市人,现年28岁。自述大学毕业,自由职业者。
金丝边眼镜与大学毕业尚可印证。按照24岁大学毕业,费不应该没有工作单位。自由职业,太含糊了,可作各种诠释:待岗、律师、个体户……当然流窜犯也有戏称自由职业者。
李明要看看被害人胡斯娜怎么说的,他阅卷时有一个习惯,不喜欢看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办案经验告诉他,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常常是有真也有假,而被害人的陈述可信度比较高,看了被害人的陈述再看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有利于判断犯罪嫌疑人供述真伪。
李明注意到,胡斯娜是安徽光明市人,22岁,初中毕业,在徐州打工,她没有讲清打工的单位和工种。陈述很简单,李明作了笔录。
问:(出示提包、包内物品)是你的吗?
答:是的。
问:那个被抓的人是抢你包的人吗?
答:是的
问:你认识那人吗?
答:不认识,好像是在火车上我对面座位上的。
问:那人抢你包时,你在长江大桥上干啥?
(胡斯娜突然脸如纸色,神志恍惚,身体虚脱,询问无法继续,派民警送医院抢救。)
李明又翻阅了几位扭获犯罪嫌疑人的证词后,开始审阅费洛伊的供述,也作了笔录。
问:你是怎么到公安局来的?
答:抢姑娘的包,被群众抓住送来的。
问:你认识那位姑娘吗?
答:不认识,她是从徐州站上火车的,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她。
问:你早已盯上她了?
答:是的,我一直注意到她。
问:(出示物证)这是你从那姑娘身上抢来的吗?
答:是的。
问:你为什么要抢姑娘的包?
答:为了救她!
问:胡扯!
讯问笔录在“胡扯”两字上戛然而止。显然,讯问费洛伊的警官大为震怒。
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和被害人的陈述虽然言犹未尽,但是供述基本一致,符合抢劫罪的构成要件,只是犯罪动机有点蹊跷,虽然犯罪动机不是犯罪构成要件,但搞清犯罪动机有利于考察犯罪嫌疑人的主观恶性的程度。恶孕育恶果,善培育善果,这是常理,恶引发善事,善导致恶果,这是变异。李明掩卷陷入了沉思。
抢姑娘提包的理由是为了救姑娘?!李明想,是胡扯,但是——不!应该听听他胡扯些什么呀!
李明带上书记员小朱驱车赶到了城北的看守所,他要听听费洛伊的“胡扯”。
不一会,看守所费洛伊带到了一号提讯室,隔着铁栅栏,费洛伊咪着眼睛看着李明和小朱。为了防止犯罪嫌疑人自杀、自残,押进号房前要把他们的皮带、钢笔、手表、眼镜之类“危险品”扣存。
没等李明、小朱开口,费洛伊先问了,“两位检察官吧,请问那位姑娘怎样了?”
这家伙对法律很熟悉,李明想。李明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对方,不回答,是我来讯问你,不是你来发问我,李明心里嘀咕。
“要防止那姑娘自杀!”费洛伊提高了嗓音。李明诧异,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姑娘要自杀?”
“她七月十七日清晨从徐州车站上车后坐在我的对面,我注意到姑娘有些异常。她仅带一只手提包,那种只能放化妆品的小提包,不象出门旅游,20多岁的女孩外出旅游常有男朋友陪着或和小姐妹一道,一人外出旅游的姑娘只是那种特别开放,特别活泼的,那姑娘不属这一类。她孓身一人,脸上没有兴奋的表情,她的眼圈发青,肿胀,缺少睡眠,刚大哭过一场。那姑娘也不象到外地去探亲访友,20多岁的女孩最爱漂亮,可那姑娘头发散乱,唇膏是隔日画的,留了些许残红,画眉亦已模糊,下眼皮的眼影已被泪水冲刷干净,显得上眼皮残留的眼影突出。女孩城里人装束,但绝对不是农村孩子的气质,她的手指关节粗大,不象城里女孩的手那样纤细。她清晨在徐州上车,说明在徐州有住处,可能就是徐州打工的。那残留的化妆印记,表明她不在饭店就在美容院干活。根据上述观察和分析,姑娘走得很匆忙,我初步断定,这姑娘是去奔丧的。”
李明佩服费洛伊细致的观察能力,他不想打断费洛伊的话头,只是破例给他递上一支烟,帮他点燃,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我几次想和那姑娘搭话都没成功,我递给她可乐,她只白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我几次问她上哪儿去,她好像聋子一样没有反应,始终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火车上,她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滴水,没讲一句话,木偶般地盯着车窗外。根据我的分析,那姑娘应该在长江北岸的一个什么车站下车,她不可能是江南农村的姑娘,江南的女子很少有人外出打工的,更不是会有到长江以北的城市去打工的。但是姑娘没有在江北下车,当火车驰上长江大桥,发现特别的巨响时,那姑娘看着那浩浩的长江,盯着长江中往来的巨轮突然兴奋了起来,姑娘打开了小提包,开始描双眉、涂眼影、画唇膏,从包里取出一只玉鸳鸯吻了吻,脸上显出怪异的笑容。我判断,那玉鸳鸯是她的男友送的信物,意识到姑娘要在南京站下车。姑娘为什么在南京下车?为什么又开始打扮?为什么对着长江露出怪异的笑容?不是来奔丧,而是来自杀!跳江殉情!我作出了新的判断。我对我的同行耳语了一句,嘱咐同行照看好我的行李,在上海华亭宾馆等我。我跟着那位姑娘一齐在南京下了车,见她要了一辆出租车,我也跟上了后面一辆,嘱司机跟好那位姑娘乘的车。果然,姑娘乘的那辆车朝长江大桥驶去,并在南桥头堡下了车。她慢慢地向桥中心走去,我与她若即若离,到了桥中心,她站定了,探身向江中注视了片刻,看到她抬起左脚正欲攀登桥栏时,我冲了过去,一把抢过姑娘的提包,因为包里有她的信物,她是十分看重的,抢包时又顺势把她带倒在桥面上,听她喊出‘救命’声。我见那姑娘很快被游人扶起,并指着我嚷嚷。我也很快被人扭获,我不忍心在大庭广众面前说破姑娘要自杀的事,免得在姑娘的伤口上再撒盐。我知道,我的突然袭击,是对她强烈的刺激,快速改变了她的情感定势和思维定势,跳江自杀是不可能了,但她的心理创伤不医治好,还会以别的方法自杀的,我现在已无能为力,请检察官密切注意那姑娘的动静,防止她自杀。”
书记员小朱沙沙地记录着,象在记录着一个英雄救美人的动人故事。检察官李明被感动了,身陷囹圄、处境维艰,仍心系他人安危,这是何等的胸怀!当可怨、可怒、可辩、可诉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的涵养!但是,李明是一个理智的检察官,他需要证据来证实费洛伊讲述的真实性,他知道,高智商的犯罪分子常常会编织美丽的故事来掩盖犯罪的动机,他希望费洛伊不是编故事,但更需要证据。
李明再次点燃一支烟递给费洛伊,在相互吞云吐雾之中,李明了解到费洛伊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专业,毕业后留校教书,他发表的心理学论文引起上海一位资深心理学家的关注,费洛伊关于大众心理学、现代心理疾病的分析与诊治,二十一世纪心理学前瞻等论文和专著得到同行的积极评价,特别是他提出的让心理科学服务于大众的观点深得上海那位资深专家的赏识。在上海那位心理学专家的劝导下,他辞去了大学的职务,和一位好友一齐准备到上海和那位心理学专家商谈筹办沪上第一家心理咨询诊疗所的具体事务,在火车上巧遇姑娘胡斯娜。临时决定在南京下车时,他对朋友耳语说:“这位姑娘将作为我南下心理诊疗的第一例病人。”
出看守所,李明和小朱迅即驱车赶到救治姑娘的医院,胡斯娜已经清醒,嚷嚷着要拔掉输液针头出院。李明和小朱在院方的配合下,在院长接待室里和胡斯娜作了一次深谈,姑娘大哭了一场,叙述了在徐州龙门美容院遭老板强暴的遭遇,觉得无颜再见在外轮上当水手的未婚夫,准备跳长江大桥自尽,让灵魂漂流海上,追随未婚夫而去。那天她逃离徐州,只带了一只小包,包内的玉鸳鸯是未婚夫送给她的信物,是未婚夫远航非洲带回来送给她的,她到死也要带在身边。李明劝说胡斯娜要用法律武器与犯罪分子作斗争,并表示将迅速与徐州警方联系,法律将会惩治那只色狼。当李明告诉胡斯娜,是在长江大桥上抢包的人救了她的命。胡斯娜十分惊愕,决定静听徐州警方的回音,并表示要见费洛伊一面。
李明根据费洛伊提供的联系电话,与先到上海龙华宾馆的费洛伊的朋友通上电话,这位朋友讲述的情况与费洛伊讲述的完全一致,李明请他赶快写成书面陈述笔录,电传他所在的检察院。
等各方证据补充齐全,李明检察官认定这不是一件抢劫案,而是抢救一位姑娘生命的抢命案。他向检察长陈述了犯罪嫌疑人费洛伊不构成抢劫罪、不批准逮捕的意见,检察长当即签发了不批准逮捕决定书,书记员小朱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警方释放费洛伊。
李明专程驱车去看守所迎接费洛伊。当警方再三向费洛伊表示歉意时,费洛伊爽朗地大笑说:“谢谢你们免费提供食宿,让我接触那些活生生的有心理缺陷的犯人们,犯罪心理将是我今后拓展的新领域。”
李明请费洛伊上车,带他去见胡斯娜,李明自费请两人吃了一顿南京桂花鸭,席间,费洛伊谆谆诱导胡斯娜,胡斯娜顿释心中块垒,满满斟上一杯酒,高举过去,一饮而尽,谢谢两位救命恩人,脸上露出了桃色。
临别前,李明向费洛伊传达了检察长对他的敬意和约请,希望费洛伊在上海心理诊疗所事务安排妥当后,一定来检察院作犯罪心理学讲座,费洛伊满口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