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在山上捉野鸡是一件危险的事 (短篇小说)
一
下了雪之后,上山的路更难走了。但张朗说,这正是捉山鸡的好季节。这是常识。何止是捉山鸡,雪后也是打兔子的好季节。
但我们都没有枪,没枪怎么打兔子?又不是打飞机。
捉山鸡不一样,捉山鸡可以用网子,也可以用石块,用弹弓。捉山鸡还可以用腿。下了雪的冬天,山鸡不仅饿得饥肠辘辘,而且也冻得飞不动。只要体力还好一些,肯下力气撵下去,像一只执着的细狗,山鸡就跑不了。
我知道我的体力不行,但张朗可以。否则的话,他还好意思说他每日健身?
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在下了雪的山里冻死。其实,并不是怕死。我不怕死,我是怕到山里了也没有意思。没有意思的人生,真的没有意思。
很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感觉没有意思。我从剧组回来,窝在家里写剧本。但快四个月了,我一个剧本还没有写完,我觉得那些虚构来虚构去的故事也没有意思。不如喝酒,打游戏,看片。
酒喝了不少,喝完了睡得快,醒得也快。醒来了就再也睡不着,我就坐起来抽烟。很多个夜晚,就在我黑暗中的对峙和烟圈中度过了。我想象不出来,这个时候去山里是什么样子。能不能比我在黑暗里坐着有意思。
那山鸡,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就像是漂亮的音符。彩色的羽毛,能把一座山都照亮。你去捉它,它并不飞,扭着脖子看你,直到你快抓住了它,它才飞一下,十几米又停下来看你。
张朗描绘着。
我动心了。
正是那一句“彩色的羽毛,能把一座山都照亮”让我的心动了一下。这让我感到庆幸,我的心还会动。接下来,我想,张朗说的也许是对的。与其窝在家里没有意思地喝下去,还不如到山里去看他捉山鸡,我同意了。但必须带上酒。我说。
还给你带上姑娘。张朗坏笑起来。
我挂了电话。
张朗开车,把后备箱塞得满满的。一箱方便面,一筐江小白,还弄了些火腿、牛肉干什么的,他提醒我带上最厚的羽绒服,当然,他还提醒我别忘了带药。
二
车还没到山下,就抛锚了。在车里不觉得,下了车,风呼呼地刮在脸上,才觉得冷。山区的公路起起伏伏,像沙漠中的一条绳子。放眼看去,白茫茫一片。
雪真大。
一辆车也没有。
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妈的。一个鬼也不见。
你看看,有半膝厚。
张朗挪到路边,把脚朝厚厚的未被车轮碾压过的白雪踩去。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山路下有一个水库,已经结了冰,白晃晃地照人眼。
我冻得哆嗦起来,我亟需搭一辆顺路车,找个暖和的地方,喝一杯。
小时候,滑冰,我掉进冰窟窿里去过。那种感觉,我至今怀念。
什么感觉?
绝望。
疯了吧你?
真想再去进一次冰窟窿。
我操。疯了你。
其实,你比我还怕死。
我打开后备箱,掏出来两瓶江小白。扔给张朗一瓶,我拧开了盖子。一条火辣辣的龙,钻进了我的喉咙里,然后,进到了胃里。我的胃燃烧起来。
张朗也拧开盖子,一仰脖子,喝下半瓶。
一个亿。
什么一个亿?
我说酒。
酒咋了?
这酒真他妈挣钱了。
反正这鬼天气,这破车,也别指望张朗再发动它了。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在这之前,张朗已经打了两次电话,让修理站的人员来修理。可一个小时过去了,修理站的人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这鬼天气,能有人愿意来才怪呢。
我开始后悔答应张朗出来。我也真是昏了头,这样的天气,雪下了好几天,山上一定积雪很厚,上山都不可能,还捉什么山鸡。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们又喝了一瓶。
等到我们已经喝了三瓶的时候,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又打了最后一遍电话,让他们来了后直接把车给我们拖走。我俩每个人掏出来几瓶江小白揣在怀里,张朗没忘了揣上弹弓,踏着雪朝山里走去。
手机百度显示,我们距离城里四十公里;距离山里五公里。我们要想趁天黑前赶到那个山脚下的小酒馆里并且喝上一杯热酒的话,必须马上动身。
妈的。
三
路上的积雪很厚,沟沟坎坎已经看不出边沿。开始的时候,我们趟着雪走,走了几里路的时候,我们就累坏了。不仅累坏了,我的裤腿全湿透了。
后来,我们就跑到路的中间,顺着两道车辙走。
虽然雪后车很少,但还有两道碾压得结实点的车辙。踩在车辙上,我们马上觉得轻快了很多。只是,车辙里有些滑,不时就会弄个趔趄。
真是个好主意。这鬼天气进山。我说。
张朗笑起来,说,捉山鸡的好天气。
一只兔子从路的这边窜上来,弹跳到路的另一边。
兔子,兔子。我喊。
捉住它。张朗拔腿追上去。
雪地里的兔子仍旧是兔子,雪地里的张朗却不是平时的张朗。兔子沿着山坡爬上去,张朗一步踩空,跌进了路边的深沟里。幸亏有厚厚的积雪。张朗挣扎着爬起来,兔子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太阳斜照下来,光是冷的。白色的阳光在雪上反射出来,远处的天际线和地平线结合到了一起。
半天了,一辆车也没有。我觉得我们正走在一个无比荒凉的旷野上,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圣殇》如何?
雕塑?
金基德。
母子那个?
慈悲对人性的拯救,付出的是惨痛的代价。
我更喜欢《春夏秋冬又一春》。
轮回的结构,像是生命的六道轮回。
善恶,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体现。
比如?
捉兔子,捉山鸡。
哈哈。
我更喜欢《撒玛利亚女孩》。
《空房间》也不错。
写完了吗?
没有。
为什么?
……
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开过来,穿着棉大氅的骑车人像一个蒙面大侠。我们喊了一声,接着又放弃了,他这辆烂得快要报废的摩托车,根本载不了我们三个。
像是家生。
家生?哦。
我们又喝了一瓶。
快到了。
四
我们是第二天上午上山的。
到达山下木屋旅社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可路上还是白茫茫的。推开木屋房门的一刻,我和张朗都瘫倒在木地板上。
一股暖暖的热流击中了我,让我差点流下泪来。
萝卜炖兔子出锅的时候,我和张朗已经睡了一觉。标准间里的两张席梦思床,像两张温暖的棺材。我们的衣服全湿了,丢在床头的暖气片上烤着。张朗有点发烧,我有点头疼。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
兔子的味道不错。野兔。
下了雪,山里兔子多得很。家生说。他院子里的铁丝上,挂着十几张兔皮。
远处的山一点颜色也没有了,白色覆盖了一切。我记得夏天来的时候,左前方的山洞旁有一棵大树,那时候,张米还没有自杀。
那天晚上,我和她就住在这张大床上。
张朗和另一个女孩住在隔壁。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睡好。
张朗有些发烧,我从包里拿了降温栓给他,他脱下裤子,塞进肛门里。
再睡一觉,明天早上就好了。
第二天,张朗果然退烧了,他又恢复了活力。恢复了体力的张朗,爬山像一只兔子。记得有一年夏天,他带着一个姑娘来找我,那时候,我刚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被拍成了电视剧,在本地的卫视上播放,经常有文艺女青年或男青年来拜访我。这一次的姑娘,却有些特别,白皙高挑,一双眼睛微微笑着,像是会说话。我的心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和前妻已经离婚一年,正沉浸在对美好女人的渴望中。
我妹张米。
你好,张米。这么好听的名字。我要写在下一部小说里。
那我就是最幸运的人啦。她笑起来,眼睛成两枚弯月。
我们很快就熟络了。我给了她一把房间的钥匙,那时候,我搬出来,住在一个单身公寓里。房子是张朗给找的,他正等着我的新书,他当时在做出版生意。
兔子,兔子。张朗有细长的眼睛,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鹰隼一样敏锐。
我加快脚步,跟上去。兔子已经消失在一片白色中。
张朗扶着一棵树喘气,颓丧地望向远方。
哥,你说要是死了,埋在这山里怎么样?
我笑起来。我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死”这个字来。
但他怎么可能跑得过一只兔子呢?
我们抬头看去,中山寺就在不远处。一亩见方的庭院里,有一棵古老的柏树。柏树上落满了鸟,有喜鹊,也有乌鸦和麻雀。
寺里的和尚是我的朋友,夏天的时候,我过来喝茶,他在抄般若波罗蜜心经。蝇头小楷端正而有禅意,像是飞檐上响起的清脆铜铃声。
和尚并没有戒酒,听说是一个躲债的人,来此已经十几年了,曾有一个债主追了来,烧了炷香后就走了。我与和尚喝过三次酒了。
五
那只山鸡出现的时候,我们刚从中山寺里出来。准备下山,天色渐晚,寺里虽然生了炉子,屋里还是冷。而和尚只盖了一条薄被,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御寒的。
记得鲁迅先生冬天里也只盖一床薄被,别人问他,他便说,饱暖思淫欲。这是为了抵抗性欲。这寺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只母狗,来了人也不汪叫,整日趴在那里,与和尚构成一对活物。
山鸡。
突然,在我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山鸡。只见它浑身披满七彩斑斓的羽毛,咕咕咕地在雪地里觅食。一根长长的红蓝相间的长尾卷起来,竖在身后;一根闪烁着阳光的翎毛从小巧而俊俏的头顶延伸。
它迷人的眼神看着我们,真像洁白的世界里的一个仙子。
我来了。张朗脚步踉跄地扑过去。
山鸡真美啊。我也抬腿跑起来。
那一刻,西天夕阳将落,云霞满天,积雪像凉丝丝的棉絮飞溅起来,我腾云驾雾般飞着。张朗在我前面,跳扑着去抓山鸡。
眼看就要抓住的一瞬,那山鸡突然展翅飞了起来。只见它身子一耸,朝着山谷对面的柏树飞去。它飞行的姿势真优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鸟儿,我第一次看见一只鸡飞起来。
紧接着,张朗也像一只大鸟,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鹰隼,飞了起来。他紧紧地跟随在山鸡后面,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白雪映照着他的周遭。我第一次发现他原来竟这么帅。
六
回城的路上,我坐了家生的摩托车。
家生的摩托车驮了两个大筐。一侧用筐装了十几只兔子和三只山鸡,另一侧里坐着我。他要到城里去,把这些野味送给城里最贵的那家饭店。我蜷缩在大筐里,感觉比来的时候暖和多了。冬季的风呼呼地刮过来,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冷。
我等不及了,我要抓紧时间赶回去,我知道,我下一部作品的构思已经成熟。
等我发了财,我一定给张米买块好墓地,到时候,我就再也不用把她藏在冰柜里了。我也不用再瞒着张朗,告诉他说,张米跟人私奔了。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本来,我就是一只山鸡。而不是相反。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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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