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夫人这称呼，是近两年才有的事儿。之前呢，是个小学老师夫人，后来呢，这小学教师就去了组织部一般干事。再后来借着改革的春风，所谓“领导干部下基层”，去了乡镇分管农村工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步步地从“片区书记”到“副乡长”再到“乡长”再到“乡党委书记”时，已经是45岁了。现在国家培养干部提拔新人，自然，再一次换届时，被分配到商业局任一把手，成了名符其实的局长。他妻呢，就是局长夫人啦。局长名叫杜立新，夫人名谷丽芳。
　　
　　 一、夫唱妇随的散步
　　 在新丽公司，每逢周五，谷丽芳就像贪玩的小学生，盼望放学铃声似的盼望下班，而且，下午的她，明显的心情大好，脸上笑容“宛如春花”（这是吴玉说起她们经理谷丽芳时，林鱼的比喻）。谷丽芳是最爱散步的，而且周五散步，周六必上班气恼又仿佛无奈似的说“哎呀，你哥哥非得拉着一块走走”。于是两人就“走走”呗，至于走完了之后呢，自然也是小别胜新婚。这从第二天谷丽芳的心情上可以看得出来，那就是醉酒似的话多，而且下属工作上即使有个小过，也表现出很宽容的态度，不像周一至周三冰着脸。
　　 谷丽芳他们俩呢，除了开始教小学、在组织部工作那两年，三顿饭还能一起吃，时间长了，虽不甚很满意，但自己也很普通，慢慢地也就举案齐眉过日子了。后来孩子三岁，开始驻乡镇，开始了牛郎织女的摆渡生活。本来嘛，这开始由小学教师到组织部当干事的事儿，杜立新是不太愿意的，他教小学二年级语文，刚师范毕业，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书生气儿和教师使命感。但是呢，在新丽厂上班的妻谷丽芳，大他三岁，相对他有见地，那年，谷丽芳的一个决定，就让他终止了一个毛驴似的拉磨转圈的教师生涯。
　　 被暂且借调组织部写材料的杜立新，因领导欣赏他的文笔，问是否愿意长久留下工作时，他回家当笑话似的和谷丽芳商量，谷丽芳片刻的犹豫都没有，说好事！好事儿呀！一定同意！人常道，“女大三，抱金砖”，这是婚后得知谷丽芳真实年龄后的杜立新很沮丧很无奈地自我安慰，当然这种念头只是在他年轻时盘旋过脑海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职位的升迁，四十岁以后的他越来越感觉到这“女大三，抱金砖”的意义非同寻常，而且“丑妻近地破棉袄，男人三大宝”的类似谚语，也使得他在纵观历史伟大人物——诸葛亮、刘邦等流传千古的男人婚史中，自精神到物质层层剖析，也渐渐悟出了真谛。当然这些都是他自己与差不多的同学阅历对比时发现的，心中暗喜，但面上却是平静如水。他本来对谷丽芳并不是太满意，要不是初恋女友变了心，他怎么会心灰意冷地闭着眼找个她——企业上班、家在农村、相貌平平的谷丽芳，而且还大三岁，这个女人，真实地骗了他！太他妈可恨了！开始时，他曾非常气愤地暗地抱怨。
　　 换一换的想法始终左右着他，但他不能说换就换，起码想想，觉得自己身份也老高了，起码可以如是想想。
　　 谷丽芳常常在办公室对着两个女下属闲聊时，说“你哥哥非得要散步，要走走，烦死了呀！”，近五旬的谷丽芳顶着一头染得棕黄色的卷发，满脸的雀斑像满天快乐闪烁的星星，笑着说些家事，因为这有些得意有些抱怨的倾诉“散步”呢，两个女兵成娟和吴玉开始则是洗耳恭听，面容上毫不保留地呈现出一副膜拜的神色。
　　 散步呢，本该找个清静的地儿，比如财务部的老杨，年龄和谷丽芳差不多，也是八几年的老中专生分配到企业上来的，他和妻在学校同学，毕业后没多久结婚了。据说，他妻不仅其貌不扬，而且微跛，这就算属残疾了，但他妻刻苦努力，一直不忘记学习，全市为数不多的几个注册会计师，他妻名列其中，现在在财局工作。老杨现在是财务总监，以现在的态势，预计在此岗位自然退休。他呢，常去护城河畔，那儿树多人少。老杨牵着一条小狗，走累了，有时会坐在路边的石头凳子上看会儿书，狗就卧在不远处，看着主人，有时就转首凝视路边的野花或高树，歇够了，他再牵着狗一起回家。
　　 要说这老杨吧，年轻时倒不怎么出众，可是老了老了呢，随着阅历的增加，谈吐也变得有张有弛，有分寸，再加上掌管公司财务，是人人不敢得罪的财神爷。而财务部女员工居多，大多数科班出身的学过会计专业的学生，基本在这企业里也算得上有才有貌的，因此，对这不苟言笑的老杨，就觉得有魅力。于是就有人无比妒羡，暗地称财务部是后宫，老杨知道了，十分恼火，为了撇清，就矫枉过正地加倍反风流。他对女员工，特别是漂亮的女员工，严厉到了令女员工闻风丧胆的程度。上班时，财务部员工个个严阵以待。不能抹香气太浓郁的化妆品，怕他看不惯皱眉；在他面前，头皮痒了不敢搔，怕他误会，以为在那儿对他搔首弄姿；一般他也不单独叫到他办公室谈话，若是实在有非得单独面授的工作呢，他则半敞着门，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地安排工作，从不和风细雨地关心下属的冷暖。财务部的有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员工叫张丽，开始非常不解，领导安排工作总是冷着脸，以为自己工作不行，想暗地里提箱子奶或饮料，拜访套套近乎，谁知怯生生打了电话说明来意后呢，更是被冷冷拒绝，挂了电话，后来才知道，是杨总不近女色，甚至厌恶女色。财务部的女员工偶尔聊起这个杨总，对他精湛的业务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很是佩服。但就是他对女同事的态度，让人生畏，个个恨不得学花木兰，女扮男装。因为老杨对男员工倒是宽容，即便是车间操作工找他签字领押金，他也心情好地微微笑着，签字。男工如果还不太够领押金的年限或条件，但家庭的确困难，想早一年半载地领走急用，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高抬贵手，但女工若是同样情况，家庭遇到困难，或者是飘着香气的女工，化着淡妆，打着眼影，袅袅婷婷娇滴滴地请求，那就没人情好讲，一概杀无赦按制度行事。他的这种作风，不单体现在班上。即使在家里，也一样。他对老婆，都是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从不和老婆一起上菜市场，也从不和老婆一起散步。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的狗，狗也是公狗，和他一样表情严肃。路上遇到摇头摆尾的母狗，它也一脸不屑，矜持得很。
　　 但杜立新谷丽芳夫妇不这么散步，他们总是手挽手，在小区里绕了花圃转圈。小区白天不见什么人，但一到傍晚，尤其是春夏两季的傍晚，花圃周围就热闹了。上了一天班的人们，都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好多年轻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运动装在楼下打打羽毛球；白天照看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娘姥爷们，在房子里憋了一天，把孩子交给儿女，也出来了走走。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也有同事，打招呼，杜局长、嫂子散步呢！而此时的谷丽芳则是笑靥如花，粉面含春地微笑致意。于是在新丽厂，好多人知道，生产部的谷丽芳经理和先生那是比翼双飞在人间，不羡神仙羡鸳鸯。大家偶尔聊起谷丽芳，会充满了羡慕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和语言，谷丽芳都喜欢。因为喜欢，所以走起路来，她挽得杜立新的手臂会更紧，两人都昂首挺胸，领导视察似的，把小区风景及风景中的人，当成了部队的列兵审阅，两人站在一起，像两棵高低错落恰到好处的树。当成娟有天遇到谷丽芳他两口子散步，终于亲眼目睹了谷丽芳说过无数次的“你哥哥”的真容，感慨万千。第二天上班后，成娟带着一种明显的献媚嘴脸说，谷经理，你和我家哥哥散步，真是小鸟依人，一看感情非常好！不料，谷丽芳脸上并没呈现出预期的受用的柔和明媚，成娟心里一沉，知道拍屁拍到马腿上了，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谷丽芳这人，一直感觉他们散步是两棵高大的树，若论事业，我也在企业而且是效益还不错的企业任部门经理，也是有建树的，凭什么把我当成鸟，还依什么人呢！明显不平等的关系嘛，而且她从不认为把人比喻成鸟，是好话儿，她们这儿方言，说这人不怎么地道时，也常用“不是什么好鸟”来形容。因有这样的理论，本就马长脸的谷丽芳，脸拉得更长了，成娟一下子噤了声。但领导胸怀怎能如此窄小呢，那样，真成了鸟儿的胸怀了，尽管谷丽芳的胸真说不上宽丰，但表示下不满适可而止，对下属要恩威并施呢。于是一会儿呢，谷丽芳打破沉默的空气，又开始容光焕发地说起“哥哥”了。
　　
　　 二、比翼双飞的奋斗
　　 她和杜立新，她一直觉得是她带给了杜立新好运，让他从一个小学教师经过漫长的岁月风化，变成了商业局局长，政治上的步步高也带来了经济上的腾飞。想当年，上世纪八几年的中专生那是相当难考，要经过学校层层预选，而且应届和往届考试录取分值也不同，也出现过有顶别人学籍的同时又被告到教育局的个案，因为那时农村劳动全凭借两只手，哪像现在全是机械化。但凡念书好些的，谁不想从那汗臭满天的田里飞出来？她谷丽芳就是例子。姊妹几个，也就她考出来了，开始是全家的骄傲，后来杜立新成了局长了，更是娘家的骄傲。她那年考上了市纺校，三年下来，户口簿子上身份从农家女变成了非农的企业上班的干部身份啦！八十年代的新丽厂，还没改制前，是个节奏很慢、人情味儿相对浓郁的单位，有很多热心的人，给谷丽芳介绍对象。谷丽芳长得不算好看，但毕竟是考出来的中专生，那时的中专生，简直稀少得很，不像现在大学扩招，街上小孩子遍地都是大学生。他们那时的中专生，用谷丽芳自己的话就是，含金量至少相当于现在的本科甚至研究生水平。于是她虽其貌不扬，但心气还是很高的，一直想找个大学生，但企业上的大学生那几乎是凤毛麟角，大多数都盘踞在机关单位，而且早就被人家先下手为强了。退而求其次，找中专生，但家庭一定要好的，于是一年年过去，介绍的人越来越少，她心里急，但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降低条件，农村家庭的男生连面儿不见一概拒绝。
　　 就这样，等她到了二十七岁，在小城里已是大龄了。当介绍人给她介绍杜立新时，小眼睛小个子的杜立新也不是太令她满意，但家在郊区，父母是个退休工人，也就应承下来了。而且知道杜立新年龄比她小三岁时，她心一动，有意隐瞒了自己年龄，说和杜立新同龄。杜立新是个小学教师，刚和那个初恋女友散了，心情不爽，有人介绍了谷丽芳，说女方满意，自己也就点头同意了，很快地就领证结婚了。领证时，才知，谷丽芳比他足足大了三岁，谷丽芳说，你没听说过这话嘛，女大三，抱金砖，以后你前途无量！对这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渺茫前途，杜立新当时想象不出谷丽芳给他描绘的美丽蓝图，心情十分低落。杜立新还能说啥呢，兴冲冲地领证了，他们出门领证时，父母都知道呢，再出过节，他不想惹父母生气。后悔晚矣，毕竟那时杜立新是个老实腼腆的男生。
　　 婚后的谷丽芳吃住在婆婆家。杜立新有个哥哥在市公安局，嫂子在市监狱，待遇较好，而且嫂子因家庭是市里的，在婆家是啥也不做，谷丽芳也不说什么，很快，她的勤快赢得了夫家的一致好评。因此，多劳多得呢，婆婆也常给谷丽芳买件衣服什么的，无意中得知，嫂子的一个亲戚是新丽厂的车间主任，于是就想让嫂子帮忙调动下，不想在车间看挡车织布的活儿了，于是，很快地，谷丽芳成了车间统计，成天拿笔写写算算的，她很满意。
　　 他们夫妇俩，不论生理高度，还是文化高度，还是社会地位高度，都十分匹配——虽然也略有参差，比如杜立新是一米六二，她一米六；比如杜立新是师范毕业，她是纺校毕业；比如杜立新是语文老师，她是车间统计。参差不齐，但“差”很小，她认为。
　　 其实，她私下里是非常渴望这种“差”大了些，或共同进步绝对值大些。这种想法，是她在上中学时留下的惯性思维。那时的她非常刻苦，班内的有些目光短浅的女生，开始频频找些歪瓜劣枣的男生发射暧昧信号，她从不如此，不屑一顾。她亲哥嫂子还是在中学谈的恋爱呢，那又怎样，结了婚照样打架，骂些野到裤裆里与祖宗乱伦的脏话，有次据娘说哥还动了菜刀，想劈了嫂子那张乱喷的臭嘴。
　　 时机终于来了。杜立新教语文，偶尔会写些很美丽忧伤的诗，这样，市组织部从小学借调老师帮忙，就把杜立新借调过去了。开始，杜立新感觉很新鲜很喜欢，时间久了，开始想念他教的那些小孩儿了，而且令他苦恼的是，组织部副部长有天和他谈了话，说把他关系转到这边来，征求他的意见。他当时没表态，但也没拒绝，因脸上没有惊喜的笑容外露呢，副部长认为这年轻人不错，有涵养，稳重。于是就说那再考虑两天。回到家，他就对谷丽芳苦着脸说了，谷丽芳知道组织部负责各单位的人员选拔调配工作，相当于企业的调度部门。就说这是好事儿！比当一辈子小学老师强得多！别错主意啊，必须当机立断！杜立新又征求了下哥哥的意见，哥也不反对他留在组织部，于是杜立新在第三天就对副部长说了，愿意转过关系。
　　 这关键性的决定，人生全盘棋的关键性的一子落地，在杜立新整个的职业生涯中，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
　　 包括后来组织部选派年轻的领导干部去乡镇锻炼，谷丽芳也是鼓动杜立新报名参加，每天的早出晚归，甚至后来好几天不归，谷丽芳一直都是很辛苦地自己照顾刚读小学的儿子，等到了儿子去市里寄宿学校读中学，杜立新已稳稳地驻扎在那个叫清水的小镇任乡长了。而她谷丽芳，也被调到生产部任调度员再到主管，职位得到晋升了。其间过程，不再赘述，自是“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一番努力才有收获，谷丽芳从一条毛巾用的纱支、色号、用量等参数指标一一计算，那时没有电脑，惟一的计算用的机器是小型计算器。工作繁琐程度可想而知。而那个杜立新自几个村落的片书记，逐一排查村里的难题、走访，走进田间地头，与老乡们谈论收成谈论政策具体落实，经验就如滴水似的，不知不觉得地累积叠加，慢慢地他体会到农村劳动的不易和收获的快乐，扎根在农村，让农村富起来的设想，对于他不是空话，而是行动目标，而且一定要完成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