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伤口(小说)
一
父亲突然晕倒,摔下一米多高的堡坎,右小腿骨折。
路漫接到大哥的电话后,连忙请假踏上回家的路。父亲八十多了,还不服老,一个人去镇上赶场,独自去三十里外的邻县买药。要他别去,他嘿嘿笑,很不以为然,全当耳旁风,真拿他没办法。这下好了,晕倒了嘛,伤了嘛。吃一堑长一智,希望父亲汲取教训,不要独自外出。
望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路漫不禁感慨,自己奔五十的人啦,一直在外漂着。每年除了给父亲一些钱,就没伺候过他一天,没有陪他说过几句话。每次回家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犹如黄金周旅游一样。
路漫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不愿待。父亲是个话痨,逮住路漫就说上大半天,把平时积攒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若是新鲜话题,另当别论,每次都是旧事重提,说他“辉煌”的过去和“出色”的才能,不厌其烦,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更何况,父亲一说话就停不下来,让你根本插不上嘴,你有话也得憋着。父亲还脾气怪,容易发火。最好别惹他,谁惹他谁倒霉,挨骂是轻的,小心挨打。
路漫在参加工作前挨过多少骂,挨过多少打,记不得了。就连梁芬都被父亲骂过,梁芬是路漫的妻子,自从那次被骂后,说啥也不愿去乡下,不愿看到父亲,更不用伺候父亲了。
想起梁芬,路漫的心更沉了。这次回家,他没有告诉她,除了回去看望父亲,就是与梁芬离婚,这是他第二次提出离婚,这次非离不可。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再忍下去,不想一直活在痛苦和煎熬当中。
梁芬不是十分漂亮,但耐看,尤其是奶子大,屁股大。那种大,不是大得没个章法,而是恰到好处,有韵味。只要一走动,两个大奶子跟着颤,颤得人心驰摇曳,欲罢不能。路漫喜欢,打第一眼相见,就被牢牢地吸住了。
但是,路漫总怀疑,梁芬与他的邂逅是场“阴谋”,一想起这,心里很不爽。十九年前那个夏天,太阳刚坠入山的背后,夜幕还没被放下来。他从朋友周晓坤家出来,敞开胸膛,汗滋滋直冒。在巷子口,一个女人疯了似的直扑而来,双手拽住他,仿佛要投入他的怀抱。她哭丧着脸祈求,说有人要强奸她,无论如何要救救她,并指了指身后那个紧追而来的黄头发男人。
那个女人就是梁芬,她衣衫不整,领口往下有两粒扣子没扣,好像被扯开,好像又不是。总之,衣衫半开着,露出红红的乳罩和白白的半隐半现的奶子。那对胀鼓鼓的奶子几乎要贴住路漫的胸膛,路漫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激灵一下,仿佛触电一般。他晃了晃脑袋,努力把持住自己,控制自己跑偏的思维,问她怎么啦?要她别怕。说完把她拉到身后,决心保护她。
路漫表面镇定,可心里胆怯,先发制人,那男的一走近就给了他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血淌了下来。路漫吓了一跳,拉起梁芬就跑。英雄救美,虽老套,却发生在路漫身上,他与梁芬的爱情从此拉开了序幕。有次路漫带梁芬去周晓坤家,晓坤见了梁芬一脸诧异,抿嘴发笑,神情怪怪的。路漫问晓坤是否认识梁芬,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当时路漫没有多想,后来想起,很是蹊跷。
二
从周晓坤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他俩早就认识,而且应该有过交往。晓坤曾无意中透露,梁芬在认识路漫前打听过他的一些情况,至于打听什么情况,晓坤只是笑,最后说,人家喜欢你,这有错吗?梁芬很少提及她的过去,路漫出于好奇,问过一次,她很不高兴,仿佛被戳穿了什么。此后,路漫就再也没问,心想,既然爱她,就要包容她的过去。
婚后,梁芬身上的缺点逐渐显露出来,像浓雾散尽,露出庐山真面目。她没工作,也不主动找工作。其实,这也不算啥,养家糊口,本来就是男人的责任。路漫科班出身,在外地工作,一家人的日子能凑合过下去。可她沉迷麻将,只要进了麻将室,屁股一沾上椅子,就像生了根似的。路漫叫她去他单位上,俩人在一起,可以相互照顾,也能解除相思之苦。可她就是不去,路漫对此很有意见,认为在她心里麻将比他重要。
梁芬名义上在家带孩子,实则放任不管,儿子东东就像没妈的孩子一样。东东上学后不好好学习,经常去网吧玩游戏,他的成绩总拖班上的后腿,被班主任多次警告。梁芬说他,他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能整天打麻将我就不能玩游戏。梁芬哑口无言。再说,整天打麻将好比赌博,那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一开始,梁芬掌管路漫的工资卡,可发工资后不到半个月,卡里的钱就没了。为了限制梁芬用钱打麻将,路漫重新办了工资卡,她和东东的生活费每月只给一千五元。花完了,梁芬就去借,借得多了还不上,债主就给路漫打电话。路漫生气,却不落忍,又得替她还账。
路漫多次好言相劝,要她别整天打麻将,她全当耳旁风。有次,路漫叫她回家,她输红了眼,不仅骂他,还用筷子戳伤了他的手背。面对血淋淋的伤口,伤的不仅仅是手背,还有他的心。他强忍怒火,气冲冲地走了。
夫妻嘛,路漫对以上这些都能容忍,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人无完人,谁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梁芬暗地里与“黄头发”来往,有人善意提醒,别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他不是不相信梁芬,由于长期两地分居,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处久了,保不定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抑或“擦枪走火”。夫妻双方必须对对方忠贞,这是原则的问题,也是维系婚姻的底线,这底线绝对不能越过。路漫遇到过两次,梁芬与那“黄头发”聊得起劲,叽叽歪歪,不时吃吃低笑。一看那热乎劲,就知道俩人关系不一般。路漫心里酸溜溜的,甚至隐隐作痛,不禁怒火中烧,他盘问梁芬那男的是谁,他俩是什么关系。梁芬漫不经心地说,别多心,一个朋友而已。
梁芬几次三番与“黄头发”私下来往,触及了路漫的忍耐极限,路漫提出离婚,说他俩不合适,勉强在一起,双方都难受,好合好散。梁芬惊愕万分,盯着路漫愣了一会,继而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回到路漫跟前。路漫吓了一跳,惊恐地瞅着梁芬。她将左手放在茶几上,伸开,然后举起刀要砍下去。你干嘛。路漫大声喝道,冲上去夺下菜刀。梁芬嚷道,你别拦我,我要剁掉我的手指,再也不打麻将了。顿了一会求饶,老公,别离婚好不好?我改,我不打麻将,不与那人来往,我、我啥都听你的,好不好?说着说着就伤心地哭起来。
路漫最怕女人流泪,一流泪心立马就软了,何况是梁芬。不管咋样,她与自己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三
回到县城,已是第二天上午,路漫不顾旅途劳累,直奔县人民医院。父亲在外科住院大楼二十层2011病房,正躺在病床上打盹,左手背上正输着液,倒吊着的输液瓶里还剩一拇指厚的药水,冒着气泡。父亲的右小腿吊在靠过道一端的床头上,绑着厚厚的纱布,纱布里隐隐显出薄夹板。父亲神态安详,没有一丝痛苦的迹象。他一生好强,即使疼痛,也只会藏在心底。
由于父亲脾气不好,又难伺候,因此大哥、大嫂及大姐都不愿伺候父亲。但父亲伤得这么重,没人伺候哪成,大哥没法,只得承担这个重任。现在大哥不在,不知去哪儿了。看着父亲一人躺着病床上,孤零零地,路漫鼻子发热,眼睛发酸,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没有怪大哥的意思,大哥可能有事出去了。
路漫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生怕惊醒父亲。也许父亲晚上没睡好,让他多睡会儿。路漫紧盯着药水,等药水降至离瓶塞半小指高时,他没有按床头上的呼叫按钮,而是快步去护士值班室叫护士换药水。换好一瓶,护士才离开,大哥进来了,刚要张嘴说话,路漫向大哥摆手,示意大哥别说话,而后和大哥在过道上窃窃私语。
路漫问大哥父亲突然的晕倒,大夫是咋说的。大哥神色凝重,说父亲严重贫血,导致大脑短暂性缺血而晕倒。路漫问做手术了没有,大哥告诉他,大夫说先输几天液,再做手术。路漫先去街上吃早餐,然后他伺候父亲,要大哥先回去,等父亲做手术时再来。
医院对面是步行街,中间的空地上有人摆摊卖炒粉,炒粉很辣,满碗都是红红的。路漫不怕辣,每次回县城总要来这儿辣上一回。正在他辣得满头冒汗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斜对面的餐馆里飘过来。他抬头瞟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惊了一跳,汗也成了冷汗。那人是梁芬,她对面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化成灰路漫也认得,又是那个“黄头发”。她一会把手搁在他的手臂上,一会摸摸他的头发。
当着那么多人竟如此放肆,也太那个了。路漫愤愤地想。他赶紧低头,做贼似的来到餐馆门边,生怕梁芬发现,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真想冲进去给她几个耳光,出出恶气。可每次都这样,要对梁芬发火时,就会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千万别动手。反正要离婚了,她跟谁交往都无所谓了,毕竟夫妻一场,何必给她太难堪,再说,太绝的事他做不出来。
大哥回乡下去了。夏天太热,汗滋滋的,大哥说三天没换衣服了,身上已经有了汗臭味,他要回去换衣服。
管床大夫姓刘,偏胖,圆圆的脑袋,长得很喜庆。他说老人严重贫血,必须输血。路漫说那就输吧。刘大夫踌躇了一下说,现在医院血源紧张,除了急救的病人可以直接输血外,其余的必须先献血,才能输血,而且,献血者应是直系亲属。路漫说他马上去献血。
献血的地方在后面那栋楼的二楼,路漫快步走去,不愿耽搁一秒钟,恨不得马上献了血就给父亲输血。上二楼时,却遇到梁芬,她正匆匆下楼,手里拿着一张纸。他心里对她的怒火犹在,不想见她,可没办法避开,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你这是?她喜出望外,说,你、你回来了。她没有停下来或减缓脚步,而是边走边说她有急事,一会再找他。然后急匆匆地走了。路漫的心像针扎了一下,眼睛有点发涩,他没有回头看梁芬,心想,这是咋啦,反正要离了,还在乎这些干啥。
路漫仿佛看到,他与梁芬之间有一条裂缝,不,应该是伤口,无法愈合的伤口。
准备献血之前,工作人员问路漫身上有啥疾病没有。这一问猛然提醒了路漫,他是乙肝病毒的携带者,献血,想都别想,肯定不行。这可咋办?他想到大哥,可大哥在乡下因整日劳累而面容消瘦,只怕自己身上没有多余的血,咋能献血呢?大姐嘛,不瘦,但身体不太好,经常头疼,肯定不能献血。思来想去,没个合适献血的,真愁煞人也。
路漫闷闷不乐。到了下午,护士拿来一袋血,要给父亲输血。路漫惊喜地问,没有献血咋给输血呢?难道医院发善心?护士说她不知道,大夫要她输她就输。路漫好奇,去找刘大夫好,刘大夫身边为了一堆人,叽叽喳喳地询问病情。路漫挤了进去,笑着问刘大夫,刘大夫说,有人献过血了。他还想问献血的是谁,见刘大夫太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天谢地!有人就救了父亲的命,如果找到他一定要当面致谢。路漫自言自语,喜不自禁。
四
路漫陪着父亲说话,父亲气色好了许多,话也多起来。血快输完时,大姐来了,额头上沁着汗,她询问了父亲病情后,要路漫随她出去一下。在走廊上的拐角处,大姐面带愠色地说,她看见梁芬了,又和那个男的在一起,真不要脸。小漫,你对她这么好,她却在背地里干那些恶心的事。干脆离了算了,有啥好犹豫的。
路漫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要大姐帮他照顾父亲,去办点事,而后匆匆坐电梯下楼去了。一出电梯,他拨通了梁芬的电话,要梁芬来农贸市场,他在农贸市场大门口等她。没多大一会,梁芬兴冲冲地来了,笑问急匆匆地把她喊来有啥重要事。路漫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瞧都没瞧她一眼,径直向前走了。
梁芬纳闷,忐忑地跟着,两人横过街道,拐弯后沿街走一百多米,来到县民政局。梁芬抬头一看,停下来惊愕地问,老公,来这儿干嘛?
路漫板着脸说,离婚。
我不离,不离,就是不离。梁芬嚷道。
不离也得离。要不然,我再也不回家。路漫斩钉截铁地说,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公,别离开我好不好?是我不好,我改,我啥都改。行不行?梁芬乞求道,说着泪水涌出眼眶。
路漫面无表情地说,别哭,千万别哭,哭也没用,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面对梁芬的眼泪,心中的那份柔软又翻涌上来,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心软,要坚持住。而后故装凶巴巴地嚷道,我不是你老公。你干的那些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给过你机会,你改了没有?没有。我是个傻子,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傻下去。路漫对着梁芬咆哮起来,好像要发泄心中所有的委屈。
就不能再商量商量?梁芬弱弱地说,泪像短了线的珠子。
没得商量。路漫坚决地说。而后瞅了梁芬一眼,连忙转头看别处,怕自己心软。
从民政局出来,路漫并没有感到先前想象中的轻松,多年的离婚大战终于尘埃落定,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如今将各奔东西。路漫净身出户,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将房子和家里少得可怜的存款都给了梁芬。儿子跟着梁芬,但归他抚养,等梁芬再找对象时,儿子就与路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