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年三十的雪夜，窗外，天寒地冻，少有人迹。人们都呆在家里举家团圆。
　　 因是除夕，我们一家三口下午便来到婆婆家。侄女一家三口也从孝感赶回来了。近一年的不相见，彼此问候不断。
　　 婆婆家的堂屋里，热浪滚滚，笑语晏晏。一盘接一盘的菜肴被端到餐桌上，没多久，桌面已全被占满。
　　 婆婆把黄豆芽放在我面前，她知道那是我的最爱。嫂子也把红烧土豆放到我女儿面前，让她多吃一点。席间，你给我拈菜，我为你盛汤，相见甚欢。侄女五岁的儿子抱着冷饮狂喝、水果狂吃。桌上那么多的佳肴，他视若不见。
　　 添饭时，别人碗里的都是饺子，我和女儿的碗里却是红薯稀饭。不是婆婆故意刻薄我们，而是我和女儿都爱红薯稀饭。
　　 饭后，大家一起把碗筷和盘子收捡到厨房。婆婆和嫂子在厨房洗涮，我则在堂屋里抹桌子、扫地。侄女、侄女婿陪他们的儿子玩。
　　 大家正忙着，突然听到小外孙的啼哭声。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看。却见小外孙捂着肚子放声哭喊：肚子疼，妈妈，我肚子好疼！他帅气的小脸因为疼痛有点扭曲，脸色也由显得有些苍白。
　　 一家人都慌忙聚集在他身边。嫂子焦虑地说：“也不知村那头吴医生诊所的门是不是还在开着？曾听他说今年想到市内的女儿家去过年呢！”
　　 侄女焦急地看着孩子，嘟囔道：“那怎么办？你看孩子疼得额头都冒汗了。”嫂子担忧地回复：“是啊，你看这小脸煞白！就近赶紧去看看吴医生在不在，不在就要赶去镇医院了。”报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我和侄女带着她的儿子急忙往诊所赶去。
　　 路上，狂风肆虐。我蜷着身缩着肩跟在抱着孩子的侄女后边。乡村的路上，见不到行人。从路边的窗棂透出橘黄色光，为我们照亮了前行的路，也带给我们些许陪伴的暖意。
　　 我们连跑带走，很快便来到了村头的诊所。
　　 诊所的门开着！我们大喜过望！滴水成冰的除夕夜，还大开着门。即便关了门，冷风都无缝不入，往人的身上乱窜。如此开门纳风，还真是罕见！
　　 我随着娟进到诊所，看到一个老年男人，方方正正的大脸庞，一脸认真地在给人看病。侄女叫了一声：“吴叔好！”吴医生才抬头看见侄女，他略带笑意地打了个招呼：“娟，回来过年了！孩子怎么了？”
　　 “孩子肚子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先帮我看一下？”侄女边说边把怀里的孩子抱到吴医生面前。
　　 吴医生正在迟疑。那个病人见孩子小脸疼得煞白，主动让吴医生先给孩子看。
　　 吴医生慈爱地把孩子接过来，放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呵了呵自己的手，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听诊器，放进孩子的胸前。孩子因肚疼不停地扭动，吴医生则随着孩子的动作而弯腰、挺胸。
　　 因为冷，我悄悄走到门口，要去关门。吴医生看到了我的动作，摇头阻止。见我困惑地望着他，他笑着说：“关上门，别人就会以为我今晚不看病了。那不就耽搁病人了？”我这才明白诊所大门洞开的原因，心里泛起感动地涟漪。
　　 娟问：“吴叔，我妈说你今年要到菊姐家过年。幸亏你没去，还留在诊所里。要不我就抓瞎了！”
　　 吴医生边认真地给孩子诊断，边回答：“本来是想去的。但最近这几天，村里的五保户隋大爷犯病了，我每天要去他那里帮他看病。我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我好奇地问：“隋大爷是谁啊？”
　　 先前那个病人说：“隋大爷是从郧县移民过来的。本有两个女儿，但都嫁到外地，据说境况也不好。老婆前几年也因病去逝了，仅剩下他一个人。队里见他孤独无依，把他定为五保，由队里养着他。平时生病，都到吴医生这里来看。这两年他身体渐弱，行走都不利落。每次他生病了，只要别人传个话，吴医生就会主动到他家帮他治疗，且不要诊疗费。吴医生，难得的好人呢！”
　　 另一个病人说：“吴医生的女儿在市内做生意，家里挺有钱。她前几年就让吴医生到市内跟她们一起住，说他六十多了，也该享享福了。吴医生也曾到市内住了几天，但他觉得城里太闷。再加上有村民到他那儿去做客，说自他走后，看个病都要跑老远七八里远，到镇医院，极不方便。有次谁生病了，因为送到医院的时间太晚，差点没抢救过来。他听到后，便不顾女儿、女婿的阻拦，硬是又跟老伴一起回来，继续行医。她女儿今年因有事不能回来团年，让他过去。他最初答应得好好的，可隋大爷这一病，又扯住了他的脚，让他留在了家里。他就像隋大爷的儿子一样。”
　　 我感动于吴医生的良善。在这个物欲横行的时代，他能有此善行，真的是难能可贵。
　　 他收起听诊器，一只手揽着孩子，一只手开始轻轻地摩挲孩子的肚子。吴医生探究地问：“孩子是不是吃什么不合适的食物了？胃胀气这么严重。”
　　 娟赶紧回复：“他刚才喝了很多冷饮，又吃了不少水果。”
　　 吴医生脸上有了轻松的表情，赶紧去左边的存药间取了两粒药片，并端来一杯热水，一脸慈祥地哄着孩子说：“听爷爷的话，把药喝了。爷爷再给你揉揉肚子，一会儿就不疼了。好吗？”
　　 孩子乖顺地喝了药，他开始在孩子的肚子上有规律地揉着，在他的摩挲下，原来扭动不已的孩子渐渐安定下来，臌胀的肚子也逐渐变小，孩子的脸色也慢慢有了血色。他边摩挲，边微笑着对孩子说：“小朋友，这次很疼吧？以后可不要一次吃那么多凉东西了。”孩子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他把孩子交给娟，又进存药间去拿了药。娟问他多少钱，他说一块钱。我和娟相视一眼，都感到很吃惊。除夕夜，辛苦看一场病，就收一块钱！现在到大医院去看病，医生什么都还没看，就大笔一挥，让病人去做彩超、做ＣＴ、做血检……病人都还有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几百元就这样从手中花掉了。检查结果出来，又是什么药贵，医生开什么药。每次看病，即便是感冒发烧，也是少则几十元，多则上百。可在这里，一块钱！吴医生如此看病，能赚多少钱？何况，除夕夜的看病收费？
　　 吴医生诊断完，笑着对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凉东西吃得太多，肠胃一时受不了。我帮你开几颗土霉素，回去喝点热水，吃几颗土霉素就行了。吃法和用量我一会儿给你写在纸上。”
　　 吴医生写服药说明时，我无所事事，便四处张望。诊所有是三间两层的房子，下面用作诊所，上面他与老婆居住。左边是存药间，中间是诊断室，右边那间有几张病床，应是供病人打点滴时用的。房子有点陈旧，但很干净。中间这间左边放着两张木桌，两把木椅，那是医生看病时用的。右边则放着两个长布沙发，那是供病人休息坐的。
　　 无意间一抬头，我的视线便被屋顶牵引，竟然有燕子将巢安置在诊所内！
　　 诊所内有两个鸟巢，一个在门口右上边的墙角处，一个在右边日光灯的上方。它们皆与树巅上的鸟巢不同。树上的鸟巢是由树枝交叉放置而成，状若摇篮。里面虽有柔软的草或羽毛，却没有用来遮风挡雨的盖。这样的巢，粗糙、简陋，好似游子们的临时栖息地，缺少家的温暖与安全感。
　　 这里的鸟巢呢，应是燕子衔泥筑就的。它状如葫芦，表面呈暗绿色，好像用绿沙打磨过，很是均匀。鸟巢有供鸟出入的巢口，巢口很小，很圆，仅容燕子缩身进出。巢却较大，里面能容纳八九只麻雀栖息。如此设计，应该是为了防止外物的入侵。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造型独特、做工精致的鸟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建造在人的居室内的鸟巢。我知道，旧时王谢堂前燕，一般仍把巢筑在树上或屋檐下，只为唯有如此，方可拥有，随时飞翔蓝天的自在。王谢家的楼台，并不被它们亲睐。因为，那里没有它们所渴盼的自由和温暖。
　　 眼前，这间乡村的普通诊所，竟然成了鸟儿家的首选，吸引它们的，应该是诊所里漫溢的大开房门纳八方，善良的胸襟暖乡邻的气息。试想，如果主人性情粗暴冷漠，他能允许鸟儿将巢安在自己家中吗？须知，鸟儿在家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定然会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鸟栖息在家中，定然会偷食他家的粮食与食物，而且鸟儿的粪便还会洒落到家中的每一个地方，这些都是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何况，鸟儿将巢安置在室内，还影响家庭的美观。吴医生能容忍鸟儿将巢筑在他的诊所内，容忍鸟儿的自由来去，定然是想让鸟儿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自在的生存环境。而他的这一善意被鸟儿感知到，故鸟儿在初筑巢的试探后，坦然把家安置在这积善之地。这积善之地，当然成了它们在紫陌红尘中，最温暖的家。看着屋顶上的鸟巢，我终于相信：良禽择木而栖。
　　 正看着鸟巢出神，突然听到有人在楼上大喊：“老东西，快上来吃年夜饭！”那是吴医生的老婆在叫他。他从存药间出来，把药递到娟的手里，问：“上去再吃一点？”娟接过药，说：“不客气，我吃过了。你快上去吃饭吧，已这么晚了。”他摇摇头，冲楼上喊道：“老家伙，还有两个病人，我看完了就上去吃。”那两个病人都让他先上去吃饭，吃完了再下来看，他们不急，都是老毛病。而且，他们也已吃过饭了。他见大家如此，歉意地让大家等会儿，上楼吃饭去了。
　　 我抱着小外孙和侄女往回走。诊所的大门透出的光亮，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在影子的晃动里行走，虽然风依旧凛冽，忽然我却不觉得来时那么寒冷了。
　　 走到村口要转身了，我回头看一眼，诊所的门依然大开着，门口微弱的灯光，在这个年夜，让我感觉那么光亮，那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