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一起床，就听见窗外麻雀喳喳叫个不停，把一夜没怎么睡踏实的杨筱伟气得朝树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小东西们直瞪眼睛。瞪眼睛管什么用？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掉地上，也迸不出一颗石子儿打到它们身上。它们眼里只有树木，哪里会去关注卫生间窗户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杨筱伟没睡好是睡前跟老公搏斗了一次。到底是搏斗还是战斗或者叫缠斗不好说，就随便选一个词吧。反正杨筱伟跟老公的搏斗无处不在，无时不来。杨筱伟本来看不上老公，经不住年幼无知，加之亲亲的小姨介绍，脑子一迷惑就“从”了。谁知道王小军这货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有儿子——亲亲的儿子牵绊，可能早就各奔东西了。即便有儿子，杨筱伟嘴里也没断了“离婚”“走你的路”“不行拉叽巴倒”这些口头禅。她甚至在王小军面前公然宣称：我也就是没看上谁，要看上了会断然离你而去！瞧瞧，这女人多霸道！
　　 过去人讲婚姻里的两个人是世界平衡的体现。好些老话也是这么评说的：好汉无好妻，鲜花插到牛粪上等等。单就面貌讲，见过杨筱伟王小军的人也会找到“世界总归平衡”的感觉。看，杨筱伟面白个高，长发飘飘，环眼有神，琼鼻高耸，身材凸凹有致，情绪好的时候跟人说话要是放电，会让意志薄弱者浑身绵软。再看她身边的王小军，个头不高，体型单薄，面孔黝黑，最重要的是眼睛似乎带着点儿斜视的样子，直面见人，你的感觉他是在看你的侧影。浮上心头的一句话就是，真不般配。也是了，人的般配不般配，不由外人道。天下像钱钟书杨绛那样般配的能有几个，而且外貌看人又是最靠不住的。就说王小军，外表看不出啥的平素男人，如果到他所在单位，你就知道他了不得处在哪里。他是位航天测控专家，在其专业领域，时常有发明创新，时而受到表彰奖励。四十过一点就是响当当的高级工程师，记过二等功，享受师级待遇。当年杨筱伟被迷惑的原因，羡慕王小军在航天科技方面取得的成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啦，王小军在看到杨筱伟的那一瞬间也是被她的青春靓丽电得不轻，要不也不会扔下手头紧张的工作去追，被单位发现连领导都出面给杨筱伟做工作；王小军没问题的，专业上的领军人物，前途无可限量，跟着他，你这辈子什么也不用愁。“他妈的，跟着他是什么都不愁，可他那性情、那生活中的智商、那跟小女人一样地跟老婆计较的毬样子，让人怎么能快活起来？你不跟他干能行吗。天天看他那怂样就够了。要不是儿子，要不是想着他在单位还人模狗样的能蹦跶两下子，早就跟他拜拜啦！”杨筱伟自我感觉一贯地好，认为婚姻关系中的问题都是王小军的。“你说，我妈来住着带孩子，他跟我妈都吵架，你说他还能是个东西吗！”在杨筱伟嘴里，基本听不到王小军的好话。她唯一表扬过的一句话是那天早晨几个人议论某某出轨，闹得纷纷扬扬的事情时，杨筱伟不无放心地说：我们家那个，给人也没人要的；他整天埋头在自已的专业里，也没空想那些。坐在最里边办公桌前的老谭听到她自信话不失时机泼了一盆冷水：“按你们平时秉持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理论来说，对你们家王小军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当年我就听过一个女士说‘天下男人全变心我们家那个都不会变心’，没想到没过几个月他们各自有了新欢。可见打保镖的话，多半是不牢靠的。”杨筱伟闻言转身夸张地惨笑：“主任你别这么打击人家行么。人家找了半天就一点值得炫耀的地方，还让你说成了一坨狗屎，你还让不让人活啦！”老谭眼睛对在报纸上不看杨筱伟：“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杨筱伟从椅子上站起来试图找个东西敲打一下老谭，走了一步又退回去，悻悻地道：“主任啊，你这是要虐死人不要命的节奏啊！”她只能对着不理人的老谭作出咬牙切齿状，表达嗔怒。见她被老谭怼得不轻，几个同事都抿嘴乐。杨筱伟见到大家的“幸灾乐祸”也没办法，只能朝对坐的邵干事求援：“姐姐你看，他们都欺侮我。”被她叫做邵姐的邵干事从忙碌着核对数字的表格上抬起头来跟着笑：“我咋没看出来呢？”杨筱伟喝下玻璃杯里的最后一口茶走到邵干事身边搂着她的头说：“姐姐你也跟他们一样吗，不能啊！”大家都笑出声来。邵干事被她搂得干不成活，随即安排她道：“来，跟我一起核对一下这份材料。”
　　 杨筱伟所在的是民政局负责救灾的科室。据说机构改革要归并到新成立的应急保障机关里去，所以这一段稍稍闲适。过去，这里工作轻松，方方面面的人都把人往里塞。除了老谭这位老机关之外，其他几个都是被安置过来的。好在老谭负责这摊工作，对科室人员要求高，才没有让这些有背景的人荒废了。作为党代表，要说老谭工作不累肯定是假的，对这些人都满意也是虚的。但一起工作时间一久，相互了解多了，他也会公平地评价：这些人都有底子，也能干事，只是过去没有人好好培训要求，把她们散养惯了，有些毛病养成了要改掉会慢一点。现在挺好的，安排的工作都不用多操心，以后让她们独当一面也没什么大问题。
　　 幸亏有个老谭。如果是另一个老王老李，这几个女人的戏还不知道会唱成什么样子。前几天学校童老师还跟老谭讲他们高中教研室的事情。说11个老师里就他一个男人，凭着老资格，还能把她们“镇压”住。“嗨，那些女同志们要相互找起事来，是你想不到的。这种时候就不能跟她们说好话，只要变脸瞪眼睛，就能起作用。工作上是谁干谁的话，本来没有什么大事。见有人收拾，也就见好就收了。可能这些人都是在家被娇惯的，但凡有事都想让别人让着她们。单位上遇到事情没有跟她们的习惯走，就出点儿妖蛾子。”童老师说起学校老师的事情来津津乐道。让老谭想不到那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中，也是各种状况频出。
　　 杨筱伟倒了杯水回到坐位上，邵干事接着不知道哪来的电话走出门外，还紧紧地拉住了门。和小林对坐的小吴背过身子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说：“哎，邵姐接个电话还神神密密的，该不是那个老同学吧。”杨筱伟闻言嗬嗬一乐，把一口水喷出来：“哎呀我的姐哎，你可真逗，你怎么这么会想啊。回来好好拷问一顿，看邵姐姐到底咋回事。”
　　 “杨筱伟你咋说我会想？不是那天邵姐说回家去参加同学会的吗，他家老公还在同学会上喝多了，让其他同学背着送回家了。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邵姐不会有事的。”
　　 “又打保镖！谁敢说谁一定会怎样？”冷不丁，放下报纸端起水杯站起来的老谭又插进来一句。
　　 “哎呀，主任啊，你咋又冒出来了呢。让你一说，我们都没法说话啦！”杨筱伟嗔怪老谭。
　　 “就是呢。主任老是这么打击我们的口头表达实践活动。不行，周末得让主任请客赔不是。”小吴干事看老谭杯子浅了，说着话端过水壶把水添上。
　　 “我看行。主任应当多鼓励我们讨论问题，增加论辩能力。不然，我们下去到基层遇到人家问我们的，我们都说不明白呢。”小林干事是个比较寡言的人。只有人都特别熟，她才说几句。不爱说话的人都是心里想的多的人。这样的人表面上腼腆，实则是非常固执坚定的人。
　　 “嗨嗨，我说你们是想吃一顿的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地找借口啦。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前面讲的一样，谁都不能保证会是怎样的。谁能看清谁的脑袋瓜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比如人的道德水平吧，那也是有环境制约的。在某种环境下，可能人都会犯某种错误。台湾马英九有句话我特别赞同：‘谁都不要说能够‘坐怀不乱’，能够做到的只有不让其‘坐怀’，那就没有‘乱’的问题了。我们能说自已的现在当下，我们敢说明天后天将来吗？都不好说的。世界是变化的，人也是变化的。所以千万别轻易给人下结论！尤其是婚姻男女关系上，更不要这么说。”老谭一顿话，连从门外听电话回来的邵干事都听得默不作声。想想可不是这么回事么。谁个找对象的时候不是“金童玉女”，奔着“郎才女貌”“百年和好”去的？可是再看那些婚变出轨的，哪个不是连篇累牍的狗血故事？
　　
　　 二
　　 邵干事还不知道是为她一个电话老谭才发表了这么一通言论，瞅着大家都看她的眼神有些异常，浑然不知地说：“咋了咋了？主任是在说我吗，我没给谁保证过什么啊！再说我早就知道谁都无法保证的啊！”
　　 “完了完了。邵姐姐这几年被主任早就熏陶得成了一个模子里的了，连说话的语气都相似。你哪里知道，刚才主任还在说你也不保证不会变心失节呢！”杨筱伟显然是带枪夹掍地来一个挑拨离间。她的声调是一贯地带着夸张的那种。或许她的说话方式是与她的爱好有关。杨筱伟从中学就是文艺骨干，学生会的文艺活动她从中学干到大学毕业。她干这个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比如她的声音带有磁性，还有从小在少年宫里学会的跳舞唱歌。不过那时候的歌舞都还是初级阶段。只有到单位后，遇上市里一位歌唱家伯乐，把她的声音发掘出来，她才有了一次凤凰涅槃的过程。现在，她已经是单位业余文化活动的台柱子。唱诵编导，得心应手。
　　 “是吗，主任？”邵干事朝主任坐位方向看看。老谭翻着一本书在读，似乎根本没听几个女人戏台上到底上演的是什么节目。
　　 “看看，主任都没反应。主任了解，肯定不会这么说我的。”邵干事三年前被老谭从基层抽调上来。老谭看中了她踏实肯干，是非不多，文化程度较好。邵干事是1994年化工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先在当地乡政府工作，生下孩子才随爱人调动过来。调动时说不好安排，开始爱人小张告诉她，跟过来只能当家属。邵干事在前途命运这方面一直比较清醒。她听说当家属就不愿意调动。直到小张找单位反映，说爱人本来就是公务员，怎么也得给安排工作。单位出面，人劳部门又巧遇一位本省老乡，这才办理了调动。基层待遇不好落实，跟邵干事要好的小钱在机关跟老谭一个办公室。她去找小钱玩，见到老谭说起自己的事情，老谭说不应当啊，干部政策得落实啊，出面跟上级机关协调，这才落实了干部岗位和工资。后来小钱随爱人转业杭州，老谭征求邵干事意见，她表示愿意，这才把她调整过来。在邵干事心里，谭主任是她的贵人，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怎么可能在后边说她的不是呢。
　　 “咳，咳咳。”老谭咳了两声，开始“干涉”起她们的聊天来：“那个邵干事，你跟各单位对接的数据搞完了吗，不是明天上午要报，怎么还不抓紧？小杨，跟局里协调设备的事情，有什么情况，要及时跟进，不行多跑一跑，别耽搁了。小林，把考勤表做好报给办公室，马上发工资，你这个弄不好，我们工资受影响得找你哦。噢，小吴，你这个材料我改了一下，回头你修改。我给你们说，工作标准要更高些，心再细些。平时别没事瞎吵吵，把更多心思用在负责工作如何开展上。行了，抓紧去做吧。”见老谭一本正经起来，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翻开笔记本看周会上主任布置的工作任务，分别落实了。
　　 小杨干事跑出去协调事情，小吴从老谭这里把材料拿回去，默默翻看改过的地方。小林把做好的考勤表拿来让老谭签了字出去报送了。老谭见邵干事坐在电脑面前发呆，知道她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刚才接一个电话，是家里出了什么情况吗？
　　 邵干事的电话确实是老家来的。她二嫂的电话说，她二哥心脏不好住院了，医生说得搭桥支架什么的。她让二哥接电话，二哥倒还乐观，说没事，就做个支架算了吧。邵干事说，北京阜外有个同学，不行去那里瞧瞧，毕竟是心脏，不能大意。二哥说市里医院说请北京专家，也差不离儿吧。邵干事说需要多少钱吭个声吧。二哥工作早，是她上学工作时候的支柱，所以二哥身体出了问题，她心里沉甸甸的。当老谭问：“家里有事？”的时候，邵干事就说了二哥的事情，说心里乱嚷嚷的，不是滋味，眼睛盯在电脑上，心里难以安静。老谭说：“这确实是个大事。行，一会儿小林回来，让她接手你的数据统计，你指点一下。不行先给你二哥寄点儿钱，安慰一下。”邵干事说：“嗯，就想去打点儿款。别的咱也做不了哇。”
　　 其实邵干事心事远不止这一点。直是“祸不单行”。她前两天发现老公事情苗头恶心巴拉的“葫芦”还没按下去呢，二哥大病的“瓢”又浮起来了。过去在老公“那方面”十分省心的她，遇到了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老公从事的工作跟杨筱伟老公相似，也是位技术男。谁都说，邵干事找了个好老公，老老实实，不多言不多语，人也白净精神。在这个小地方，搞技术的还是挺吃香的。比如除了工作之外没多少闲杂事情，比如待遇高每月能拿到2W多。对于别人说老公的话，邵干事一律微笑应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能说什么呢？老公确实在单位和外人面前“装得象”。他装什么呢？事实上除了那点儿技术上的事情外，他对社会、人际关系啥都不明白。想说能说首先脑子里要有说的，他啥都没有，说什么呢！虽然他说不出来什么，不等于没有臭脾气，臭毛病。谁都知道，越是外面寡言少语的人，越在家里横得慌。邵干事老公张春生就是个典型人物典型性格的集合体。他好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吐得一地一身。女儿高中的时候他还出去喝酒，还醉过两次，回来邵干事还一如既往地收拾扶伺。她不收拾扶伺怎么办呢！总不能跟一个醉鬼理论对错，也不能让女儿感觉到家中气氛不好，还担心别像某处副处长一样、喝醉了睡着呕吐物没吐出来直接呛死了。离女儿高考还有两个多月那次张春生喝醉的次日，邵干事认真地跟他谈了一次：“喝咱不能不让你喝，你就这么一个爱好，我不好拦你。但咱能不能等女儿高考结束再喝啊？你一喝就醉，影响的不是你自已的身体，还有我们娘儿俩。你对这个家、对女儿有点儿责任心好吧！”那次说话还管用了一段时间。喝酒就算翻篇了，邵干事也不想提。可是这次出现的事情，让邵干事本来因为女儿得了奖学金的高兴劲儿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