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小巷医馆(小说)
一
小巷深处,有一家医馆。
每天到医馆求医问药的络绎不绝。求医者临走,再顺便从周边的一些商铺捎带些吃的用的,时间一久,临近医馆的几家商铺,生意越做越火。
我家就在小巷里。母亲经营着一家百货超市,紧挨医馆,沾了医馆不少人脉。
医馆渊源,我没深究过。爷爷说,打他有记忆,就立在了这里。
这里属于老城区,没有新区宽阔的街面和林立的高楼,但老区居民并没有因此觉得比繁华闹区差了哪去,反倒乐得六根清净。
我天生喜闻草药,打上幼儿园,就有事没事往医馆跑,三跑两跑的,跑成了医馆里可有可无的帮手。在此方面,一向对我严管森教的母亲并没有干涉。母亲认为,就算做医馆的清洁工,总比跟着那帮少男少女满大街地瞎逛强了百倍。她非常希望,我将来也能够像医馆的主人,名留杏林。高考填报志愿,母亲毫不迟疑地给我选了中医大。
医馆的主人姓华,名拓,传言是神医华佗的后人,有着和华佗一样高深的医术。小巷里的人习惯叫他神医。我一直不明白,就算是华佗的嫡子玄孙,也不应该跟老祖宗的名讳谐音吧?但我又不敢直问,况且身边人也没有谁追究名号的来由,大都是别人怎么称呼就跟着怎么称呼。不过,我深信这样一个道理,被人称为神医,就绝对有超凡的本事。
华大夫高龄九十有余,骨骼强劲,目光矍铄犀利,一头白发,眉毛也白花花的,还出奇地长,下巴上的白胡子,可以说是“倒长白山了”。这般形象,很像凡间隐士,更像仙界的太上老君。他禀赋过目不忘,有一眼看去透晓病况的望术,有一把脉搏凡病皆知的切术,有银针扎下百病尽除的灸术,更有一剂服下,病魔速逃的灵丹妙药。推拿正骨、祛邪扶气,堪称妙手回春。尊其神医,一点也不夸张。
华大夫为人随和,无妻无子嗣。很多仰慕者上门拜师,他来者不拒,但不知何因,竟然没有一位能留在医馆。方圆百里,也没听说哪一个敢称他的弟子。周邻老者,都为他哪一天倒下了没人侍候左右担心,怂恿我做他的徒弟。我也试探着喊他师傅,他不应,也不反对,看都不看我,仿若我与空气一般无二,这让我很是费解。
按礼节,小巷的人都应该尊称他老伯、爷爷或者老爷爷,但他不喜欢那些凡俗缛礼。直呼其名,或者华大夫他都乐意接受。
医馆门前有一棵古槐,枝繁叶茂,据传有三百年的树龄了。老区改造时,应华大夫要求,它才得以延续生命。树下有华大夫出资设置的石桌石凳。一早起来,巷子里的老人便聚在树下,或打牌,或下棋,或闲唠,或带着小孙子们凑凑热闹。
几近中秋,树叶每天落满地面,在医馆实习的我,很自觉地担起了环卫工。
二
这日周六,天气不是太好,空中浮着一层虚云,太阳时有时无,小风溜溜地吹。
我正在医馆打扫卫生,一位拄手杖的老妪走了进来。老妪面色灰白,时不时咳上一声。华大夫给她把了把脉,吩咐我:丫头,去把药房里左数第三排,下数第二层架子上的药包拿六个;再把右数第二排,上述第一层架子上的药包也拿六个。我欣然领命。
华大夫把药包分装在两个牛皮纸袋里,又在牛皮纸袋上用红蓝两种笔区分开,递给老妪,嘱咐道,这药不用吃,每天晚上倒上一盆半开水,在画着蓝色杠的纸袋里取出一包倒进盆里,然后泡脚,泡到眉头出汗。睡觉时,从这个画着红色杠纸袋里也取出一包药,倒上点白醋,贴在丹田上,也就是肚脐眼上,贴一夜。
老妪一边连连点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白格子的手绢,一层一层地打开。我好奇地看着。等老妪打开最后一层时,我看到了几张十元的纸币。
老妪把钱推向华大夫,华大夫随即又推还给她。华大夫说:收起来吧,不是大病,药也值不几个钱。不用担心,按我说的去做,这些药用完了,病也就好了。
老妪千恩万谢,蹒跚而去。
每天施舍一两位患者,这是医馆不成文的规矩。完全可以用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来赞誉华大夫,但他却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的医道当面评价。很多想送锦旗给他的患者,也就把锦旗钱省了下来。
我自知医馆规矩,在华大夫面前从不多言,只是用敬重的眼神看看他。此刻,我突然发现,他看着远去的老妪,目光竟有些颓丧。我诧异,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他坚强的外壳下不为人知的脆弱。他是在怜惜老妪的孤老处境,还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的暮年?
他毕竟只是神医,而不是神啊!我忽然感觉心内有些酸酸的。这位老人到底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我真的很想知道,但我清楚我不可能找到答案。华大夫与他的医馆对我来说就是一团迷,一团用一生或许都难解开的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必去打开,我只要知道,华大夫是一个真正的医者就行。
三
一刹那,太阳露出了整张脸。华大夫这才收回神,拿起《黄帝内经》翻阅,我则坐在一旁,看《本草纲目》。
忽然,一阵风掠过,医馆里吹进了一些落叶。
小巷环卫工王伯走了进来。王伯问,华大夫,都说您百病能治,您有什么灵丹妙药救救咱这条街的环境?
王伯每天光顾,问的都是这一个看似荒诞的问题,我的耳朵磨出了茧子,华大夫却从来没烦过他。
华大夫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凳子,示意王伯坐。王伯也不客气,倒了一杯茶,边呷边嘟囔,都说心里没病死不了,这不是糊弄人吗?环保标语月月刷新,路两边碍眼的东西还是跟韭菜一样,今天割了一茬,明天又冒出头来。您说,有些人得了这么重的丧心病,咋还活蹦乱跳?
华大夫道,依你之见,那些病人都该入棺?
王伯眼一瞪,不然呢?
华大夫没再看他,视线落在手里的书页上,似乎在跟书说:万病皆由心生,喜怒哀乐都是病根。你既懂得心病需用心来治,我给你的一方一药岂不多余?治病循因,任何外在方法都是虚晃,内化兴许能解开心结。说别人心疾严重,你又比别人强了多少?想来喝茶就老老实实,别乱找借口。
王伯嘿嘿一笑:您这医馆可是咱巷子里的慰心地,您老人家是神医更是神仙,有问题自然要过来讨教嘛。
华大夫合上书,唰唰地开了一张药方递给王伯,道:该干么干么去,别把我这里搞得乌烟瘴气。
王伯接过药方看了看,急忙向华大夫拱手躬身作揖道:谢神医赐教!晚辈告辞!临出门,把地面上的那些落叶,一片一片捡走了。
看着王伯的行为,我好似看到了药方上的内容,又好似什么也不懂。
四
又一阵风掠过,落叶簌簌地旋进了医馆。
一位老者,弓腰驼背,一颤一颤地走到华大夫对面,阴阳怪气地说:我腰腿疼十几年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跑遍了也没除根儿,你能治好,我就送你一块大金匾,纯金的。我儿子开公司,不差钱。治不好,你就改名换姓吧,别再糟蹋人家真神医了。
老者话音一落,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看华大夫。
华大夫呵呵一笑:这位爷好面生嘛,应该不是巷子里的人吧?
不是!老者脸色一凛,不是咋来?不是就不能来这里看病?如果不是别人吹嘘你能治疑难杂症,我会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穷旮旯里来?老巷子,破房子,车都没地儿放,这么落后,难怪有人敢称神医!
看着老者的一脸不屑,我真想怼他几句,但作为一个中医实习生,我所学的不只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医术,还应该有医术之外的更多东西。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了华大夫。
华大夫依旧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对老者说:看来,这位爷一定来自繁华的都市。都市人见多识广,自然比落后的巷子人文明、大度。与医学专家比,老朽我只是井底之蛙,所以,以我的水平断定,你没病,无需治疗,回家尝一尝苦胆,读一读这本书,兴许自省自愈。华大夫说着,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了一本《弟子规》,递向了老者。
我一震,忍不住想笑。
你啥意思?没本事治就说没本事治,谁稀罕你的破书?老者哼一声,气鼓鼓走去。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却怎么也笑不出了。
五
浮云渐次加厚,日头早已隐匿,视野瞬间晦暗。看样子,要下雨了。
风大了起来,医馆里的落叶多了。古槐树下的老人陆续散去,医馆门口安静下来。
伴随着风声和落叶,医馆进来了一群人。这群人,个个发型怪异,还戴着墨镜。墨镜遮了他们大半张脸,看不出属于哪路“好汉。”本来面积有限的医馆,被他们站满了,屋内的落叶碎了一地。
瞅着这一个个怪物,我有些犯怵,他们是来找茬的吧?我忽然想起气鼓鼓走去的老者,赶忙看华大夫,冲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但华大夫却对我视而不见。不过,我还是有意向门口退去,准备随时逃出去报警。
墨镜中站出一个彪悍黧黑的大个子,可能是这群人的头儿。他站在了华大夫对面,打着官腔说:老头,都说你上天能治玉皇,入地能医活阎王,那你开个药方,怎样才能管理好一个地区?
当真来找茬的!
我不由捏了一把汗。
华大夫看都没看大个子,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论语》递给他,语气平和地说:回家把这本书背下来,自然就管理好了。
大个子一听,立马冲身后的一个鸡冠头说:这就是你给老爷子介绍的神医?老子带着老爷子杀了几百里,就是过来看江湖骗子的嘴脸?这屁大点儿的狗窝,竟然敢说神医华佗的后人,也不怕遭五雷轰顶!今天,老子要不是看他一把老骨头的份上,就砸了他的招牌,掀了他的天灵盖!说完,一拳夯在就诊桌上,恶狠狠地剜了华大夫几眼,冷哼一声,调头走去。
墨镜一群刚一出门,咔嚓一个落地响雷,铜钱般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看着那群落汤鸡,狼狈不堪地跑向小巷外面的停车场,我想大笑,但一看华大夫冷厉的面容,便立马收敛了。
空气登时凝固。
雨声分外突兀。
沉默了好久,华大夫对我说,有些病,不治自愈;有些病,不只需要一个药方;有些病怕是无药可治。
这话我琢磨了半天,懂,也可以说不完全懂。
六
雨渐渐小了,我也该回家了。临走,把那些落叶的碎片清扫干净。
将碎叶放进垃圾桶,我无意识地回头一瞥,见华大夫站在医馆门口正看向我,矍铄的目光似乎有些深沉。我看不透那深沉背后的蕴含,不过,从那肃穆的表情上,我品得出,华大夫对我有一种异于对他人的严厉。我忽然有种被宠的感觉,周身血液沸腾一般。
走到超市,伫立门口,看着风雨中的医馆,我蓦然明白,华大夫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华拓”。
我想,小巷医馆里的下一位华拓,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