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薯甜,红薯酸 (散文)
“红薯切完了?”莲妈妈一边忙不迭地往破旧的小木桌上端饭,一边问莲叶。天还不亮,莲叶就带着弟弟莲蓬和妹妹莲心一起去地里刨红薯片儿。莲妈妈说这几天天晴,得抓紧。如果耽搁了,遇上阴雨,红薯片儿会发霉的。
“完了。”莲叶一边往墙根放红薯刨子,一边答,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莲心坐在小板凳上,忽然“哇”地放声大哭。往伙房走的莲妈妈忙折回来:“咋了?刨着手了?死莲叶,她还小,不是说不让她刨吗?让我看看!”
莲心胡乱抹着眼泪,像只花脸猫。没流血呀。
“大清早的,嚎啥呀……”
“错……错了……”莲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错了?莲叶你说!”莲妈妈转身又往伙房走。
“红薯切完了,天才亮,发现切的是臭根家的……”
莲妈妈身子晃了一下,赶忙扶着伙房的门框。
“妈你别着急,吃完饭我们再去。”妈妈这几天一直头晕,昨天居然晕倒了。不然,也不会让莲叶带着弟妹去刨红薯片儿。
“不是给莲蓬指得清清楚楚的么……”莲妈妈拉了把小凳子坐下,发现莲蓬早没人影儿了。“带莲心去洗脸,再把莲蓬找回来吃饭。”莲妈妈吩咐莲叶。莲心还在哭。“莫哭了。吃过饭我去找找臭根,看能不能帮咱一把。”
“臭根懒死了,他老婆又不讲理,不偷着乐才怪,哪还会帮咱?”莲叶气呼呼的,“不长心的莲蓬,我要把他的脑袋打爆!”
这件事是真的,但细节和对话是我杜撰的。在上面的那个场景里,我是爱哭的小莲心。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姐弟三个起床了,带着工具出村,过河,向堆放红薯的地里走去。我们应该是带了手电筒,不然无法穿过那么浓重的夜。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姐和哥走,偶尔望一下天,暗沉沉的夜空,繁密的星星,睡意也愈加浓重了。我相信他们俩也不完全清醒,不然也不会走到别人家的红薯堆那里。
我小时候,各家都种红薯。红薯产量大,有了它,荒年荒月也有了底气。红薯秧扯得一尺多长时,红薯叶子差不多也可以吃了。红薯叶子用黄面(玉米面)拌匀蒸熟,用少许香油蒜泥拌了,是我这大半生想起就馋的美味。红薯叶子下面条儿,是每家每户的必备晚餐。连接红薯叶子和红薯藤的那根细细的梗也能吃,用开水煮熟,凉水拔一下,捏干水分,也用香油和蒜泥调拌。不过我总觉得不能入味儿,所以不是太喜欢。等下了霜,红薯也可以出土了。鲜红薯可以蒸着吃,或者煮到稀饭里吃。人吃红薯瓤,牲畜吃红薯皮。鲜红薯太多,要好好贮藏。于是挖了口小肚子大的土窖,一丈多深。平时窖口就敞开着,下雨下雪了用盖子盖上,看起来像城市下水道的井盖儿。红薯窖外观一点儿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一般会在底部留一条略高的窄窄的土埂,像直径一样把窖一分两半,方便贮藏,也方便人踩着上下;红薯窖的壁上有凿出的土坎,是大人们上上下下的落脚点。更多的时候,人们会把一根绳子兜到小孩子腋下放下去,把柳条筐也吊下去往上吊红薯。待够用了,再用同样的方法把孩子拉上来。我没少被提溜着干这活儿。入了窖的红薯,能吃到第二年的春天。如果窖口被长时间盖着,下去之前家长会把点着的煤油灯先放下去,灯不熄灭再放孩子下去。后来知道,若灯熄灭,说明里面缺氧,会要人命的。据说,因此死人的事情的确发生过。红薯窖里有一种很混浊的暖。红薯贮存上几个月以后,经常会有一种坏红薯的味道,家长便会吩咐:翻看一下,把坏的挑出来。
红薯长在土里,表皮总是附带很多的泥土。所以洗红薯也成了耗时耗水又费力的事。于是,不管天凉天冷,一大早,每家每户都会用柳条筐盛上大半筐红薯,放到河水里,用一根带根的玉米杆一通乱捣,捣掉了红薯表面的泥土,也把那些红粉的紫的皮捣得斑斑驳驳——这是大人们发明的快速洗红薯法。
除去放到窖里贮存的红薯,农人们会把大部分红薯用红薯刨子刨成薄片儿,撒到地里,一张张摆开晾晒。晾晒红薯片儿的田地最好是刚翻过,且土坷垃比较大个头,这样红薯片不会贴地太紧,干得更快。晒干的红薯干儿可以磨成面,蒸成黑面窝头;也可以煮到玉米糁里充饥;还可以拿去换钱,即便红薯干儿不值钱,却也聊胜于无。那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姐弟三个就是去地里刨红薯干儿。那会儿我还小,不会刨,就负责把叠在一起的红薯片摆开。其实兄妹好多,但不知道父亲和哥哥们都做什么去了,让我们三个小孩子去干这成年人才干的活儿:刨红薯这活儿,得有力气,还得有技术。我不知道姐和哥费了多大劲儿才把那一大堆红薯刨完,毕竟他们不是“熟练技工”。母亲虽说要负责一大家子的吃喝,还要招呼那些哼哈乱叫的牲畜,但照理说会跟我们一起去才对——真是太早了,万籁俱寂,四野无人,母亲怎么能放心?那次经历真的有些古怪。更让人尴尬懊恼的是,我们起了个大早,却是为他人辛苦他人忙。不靠谱的姐和哥!说实话,当时他们说“错了”的时候,我真的茫然无措。
那件事后来怎么处理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太小了,不会关注这些事情。不过每每想起,总希望那家人也帮我们一把。又想,如果对方不领情不帮忙也没办法:毕竟没人要我们去做,是我们自己的错。后来我问过姐,她说:有这事儿?我一点儿不记得。
红薯吃多了胃酸,我小时候就知道。于我而言,最好吃的红薯是红心红薯,又软又甜。剥掉薄薄的皮,橙红色的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简直是赤裸裸的诱惑,即使胃酸也来者不拒。不过红心红薯似乎不多,不能经常吃到。有一个下午,听说邻村放电影,早早约了小伙伴一起去。可是那次母亲就是不允许,说几个女孩子晚上出去不安全。闹了一通脾气,到底不敢违抗母命。母亲拿了刚出锅的红心红薯安抚我,又大又红,我有理由相信那是她精心挑选的。
关于栽种红薯,唯一的记忆是西岗半坡的一个星期六下午。那天我从县城高中回家,知道父亲在西岗种红薯,便一路找了去。父亲一个人,先挖好一行行小坑,再放入一棵棵小苗,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挑来一担担水,一瓢瓢浇到小坑里。我去的时候父亲正在浇水,我便帮他把一个个小坑填上。那个时候,夕阳正依着土岗休息,而我的书生父亲,虽已年届花甲,却挑着水担趔趔趄趄走在松软的田里。看着,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原来红薯不但会让人胃酸,还会让人心酸。
父亲是书生,不知他可读过苏轼写红薯的诗:“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且放幽兰春,莫争霜菊秋。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到底非农人,这诗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稼穑艰难。在诗人眼里,墙边种植的红薯就是景致,左右不过是消遣、陶冶情致罢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永远不可能在同一个层面上沟通交流。
有一件事我一直搞不懂:白白的红薯干儿,磨成白白的红薯面,为什么蒸出的窝头却是乌突突的黑?鲜红薯香香甜甜的,为什么红薯面蒸的窝头却了无滋味难以下咽?我曾经那么渴望红薯窝头能像白面馒头一样好吃,却终不能梦想成真。如今想起仍然疑惑,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管它是黑是白呢,都不重要了。
后来白面多了,红薯窝头渐渐退出生活舞台,终于被遗弃、遗忘。直到很多年后,白面馒头不再稀罕,红薯才重出江湖,占领了城市的角角落落,烤红薯的香味随风弥散,在林立的高楼里钻来钻去,绊着人们的脚步;火锅菜单里也多了一道名为“红薯片”的菜,也算红薯的创新吃法;红薯窝头也重现餐桌,不过数量有限,应该还加了白糖,有甜甜的味道。
2019年1月6日
再来一篇也可以呀。来一篇小资一点儿的?(大笑中……)
墨痕辛苦,谢谢啦!
不过,想想你被绳子吊着下窖子拿地瓜的情景,觉得挺好玩。我们的地瓜是放在炕下面的洞里的,和你们不一样,但集体的地瓜种是放到深深的井窖里的,也曾经因为缺氧祸害了人。
花,写完麦子写腊八粥,又写了地瓜,再写啥好吃的?你写个你做的且拿手的吧。
我拿手的,就是西柿炒鸡蛋吧。不过最近又被儿子给否定了,说因为程序问题,我炒的不是最好吃的。所以,没啥拿手的啦。
来一篇你最拿手的?栖霞的云,如何?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吊上吊下,取红薯的能干。
追到地头,种红薯的懂事。
红薯的食用法子,存储,清洗,有艰辛,有个感,也有艰辛与酸甜。
佳作,乡土味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