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上坡的路，将比较狭窄的胡同引到了向东的深处。这条路，可以说它很僻静，半上午或者半下午，你很少会看到有几个人会从胡同走出，或者有车开出；也可以说它很喧闹，早上、中午或者傍晚时分，熙熙攘攘的学生，排着队鱼贯而出。在胡同东部，有一所中学，它是小城最好的中学，小城里的双职工家庭即使房屋不在这个学区，也要想方设法让孩子跻身进去。
　　 在胡同半坡上，路北有几间低矮的房子，大约是城区改造遗漏下的。其中一间的门楣上，矗立着一块颜色已经有些淡了的蓝色匾额，上面有三个大字“中国发”，“发”字是繁体字。
　　 几年前，我听一个住的距离这胡同不算太近的同事说，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在这儿开理发店的，说她们俩不仅态度温和，手艺很好，而且还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家离这儿不太远，于是，有一天，便领着已读大二放暑假在家的闺女一起来理发，闺女要护理一下头发，我在等待的时间，和姐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她们俩，个子相差无几，都属于小巧纤瘦性的女孩，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听着她们的温言细语，再加上她们一副瘦削的身材，让我误以为她们是南方人。
　　 那天，在理发店，她们分工合作，一个给顾客洗发理发，一个给另一个顾客烫发。轮到我女儿，双胞胎妹妹中的一个随口问我女儿在哪儿上大学，闲聊中，她说她小弟还在读研究生。
　　 我一愣，山东的计划生育一直抓得比较紧，我家小妹四十多岁，在刚出生时，母亲就被村里逼着去医院结扎。她才三十出头，这个年龄，有了双胞姐妹，居然还有弟弟。我随意问：你们姐妹三个？她笑了笑：八个。
　　 啊？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之后笑着问，你们家违反计划生育没挨罚？
　　 罚了。也没钱交。也不知道俺爹咋想的，生了一个又一个。
　　 你爸妈真不容易，这么多孩子光吃喝就愁死个人，还供着读大学。
　　 俺爹只在俺小弟第一次开学帮着凑了学费，以后就啥也不管了。都是我们帮着，还有弟弟自己打工挣几个钱坚持着读下来的。
　　 也是啊，你们家八个孩子，小弟都读研，你父母年纪也该大了，哪里有能力供孩子上学？
　　 我们八个才差十岁，俺爹六十多岁，早就不干活了。
　　 在聊天中，我得知，除了她们的大姐——仅仅比她俩大一岁半，还有她俩外，其余的五个弟弟妹妹不是大学生就是研究生毕业。而她姐妹就是我们当地人。
　　 当时听了，佩服得了不得。这个家庭的父母，尽管养育孩子受苦了，但是有这么多有出息的孩子，该多骄傲！
　　 慢慢地，来理发次数多了，就越发熟悉了。姐妹俩我也能分出哪一个是姐姐，哪一个是妹妹了。妹妹就是那个戴着眼镜的，性格比较开朗，和熟悉的顾客聊天的基本是她。姐姐比较内向些，轻易不说话。有时候，我理发去得晚了些，不知觉就时近中午了，就会看到一个眉清目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背着书包进了理发店。他大约八九岁，是双胞胎中妹妹的孩子。听着妹妹对孩子说话，感受到她对孩子要求很是严格。嫌弃孩子星期天有些贪玩。我禁不住插话，说，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平日里孩子努力学习了，周末玩玩也没啥的。然后就听他妈妈说他的哪个学科学得不够好，我问了他考试的成绩，觉得也还不错。心中慨叹：面对孩子的学业成绩，家长的心，是永远最难满足的啊！总是好了还要求更好。
　　 那一天是周二，想着这个周末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心想趁中午时间把头发整理一下吧。就问烫发大约需多久，算着到下午上班时间还来得及，最后决定不回家直接在这儿烫发，好美美地去见宿舍里的那些同学。快到中午12点了，前面有个染发的走了，就我一个人在耐心地等着定发型。我看到双胞胎妹妹的儿子放学回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耽误你们吃饭了。姐姐说，我刚才把饺子煮好了，让我外甥吃去。
　　 烫发前后得两个小时左右。正值中午，大约人们在午休，也没有人再来。我和姐妹俩闲聊起来了。说到了孩子上学，我说，你儿子将来上初中倒是距离近，这儿到小学也不远，上学挺方便。
　　 “中国发”的妹妹说，就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才来到这儿的。离开了干了好多年的老地方，肯定会流失一些客户的，走时有些舍不得。我暗想：这家妈妈很称职，为孩子的教育肯牺牲经济收入，看来对孩子的学习很重视的。
　　 吃过饭的孩子，在沙发上看书。孩子有点抱怨说，妈妈周末就知道让他学习学习的，写完作业还要看书。作为教师的我，听到孩子抱怨，觉得该当捎引导一下。我说，妈妈让你学习，是想让你长大了有更多的本领到社会能站住脚呢。你现在读书条件多好啊，阿姨和你这么大时，穷得连饭也吃不饱，哪里有你现在这么多书可看啊？能看的书就是哥哥姐姐的课本。
　　 也许是我的话引发姐妹俩想到了自己的疼处。轻易不太说话的姐姐眼圈有些红了，说，当初就是和她外甥这么大时，已经没有机会读书了。在她与妹妹缓缓地叙述中，我眼前展现出一幕幕让人心疼的场景。
　　 开学了，姐姐妹妹一起牵着手蹦蹦跳跳去上学,学校里又要收学费了,知道家里没钱，姐姐和妹妹还是决定回家跟父母说。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腿脚因病疼没钱去医院治，让一个亲戚在家给动了手术，结果留下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灵便，脾气温和的她每天勤劳苦作，手里却没有啥钱。父亲脾气暴躁，对着回家要学费的孩子大声责骂，吼道：能念就念，不能念就拉倒！可是不给学费咋去念书啊？她们再次去了学校。同学们不止一次地嘲笑她俩，说什么，她家穷死了，连学费也拿不起还来学校念书，真不知道害羞！而且老师一走进教室，看见她们就问，拿来了学费没有？全班同学又是一阵耻笑。拿不上学费，让幼小的姐妹俩觉得很是丢人。回家吧，又拿不到钱，还得听父亲的吼骂；去学校呢，在同学老师眼前，一点面子也没有。一次次被嘲笑，一次次听责骂，姐妹俩无可奈何，就这样，尽管心里爱着读书，却不得不辍学。
　　 姐姐说，我们也不是脑子笨，念书不好。有一次妹妹病了，好久没上学，我上学去学了，回家就给她补课，回学校后，妹妹考得成绩也在班级前面。
　　 下了学，才十岁左右的孩子就在地里做活，她们说，家里的地在路边，看到有人在路上，就觉得不好意思，怕人家问起怎么不上学读书，姐妹俩就躲到地里堰干活。等人走远了，再继续出来干。
　　 父亲脾气很暴躁，让啥也不懂的八九岁的孩子去镇上给他买黄烟叶，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烟叶好抽，走了很远路去给他买回来了，他一抽却不合口味，接着就大骂。下雨坏天不能出去干活，他在家里也没好声色大骂：你们都去死了吧，死了正好我今天有功夫去埋了你们。
　　 捞不着读书，还整天挨骂，妹妹就很愤怒地顶撞父亲：那你当初怎么不一生下来就掐死我们？父亲气得大发雷霆。
　　 姐妹几个挤在一铺炕上，地上放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辆半旧自行车。妹妹半宿里起夜，睡眼朦胧，下炕时不小心摔到了自行车上，自行车的辐条把妹妹柔嫩的鼻子几乎要割下来，妹妹疼得直哭，无奈的母亲只能给敷了点红霉素药面了事，就忙那干不完的活去了。
　　 没有父母的安慰，没有人领着去医院。鼻子鲜血淋漓，妹妹疼得死去活来，一直嘤嘤哭个不停，贫穷的母亲尽管心疼，却也无可奈何，早上煮了个鸡蛋，塞给妹妹，说：别哭了，快吃鸡蛋去。
　　 幸亏那天，姨姨来了，看到双胞胎妹妹受伤的鼻子，就很心疼，也很焦急，说自己的姐姐，孩子这样你们也不领着上医院？最后到底是是姨姨领着她去了医院，才保住了鼻子。
　　 说道这些伤心的往事，妹妹眼泪汪汪，说，真得好好感谢俺姨啊，要不，鼻子说不定是歪的，也许还会里面也留下毛病。她说着，让我看她那至今还留有不太明显疤痕的鼻子，说，幸亏那时小，骨头嫩，长得也快。
　　 尽管年龄小，但也是知道丑俊的年纪了。捞不着念书，还得出大力干自己体力不及的活，有一次，她又受了委屈，到了村外的河边，面对着滔滔远去的河水，她想到了跳水而死。性格温和的姐姐撵着妹妹的脚步来到河边。妹妹哭诉着，姐，我还是死了吧，鼻子长得丑，别人光笑话我，活着也没意思。和自己一样大的姐姐温声细语劝着：妹啊，你不能死，你看咱妈多可怜，腿不好，还得干那么多的活。咱家养的猪死了，妈妈都哭得那么伤心；要是你死了，妈妈还不得哭死？为了受苦受累还身体不好的妈妈，妹妹放下了死的念头。俩人在家里干重体力活，还去给人打短工挣钱，像挖水沟，泥土石块都十分坚硬，那都是年轻强壮的男子才干的重体力劳动，她们去干。瘦弱的姐姐说，整天累得都爬不起来，但是，想着挣到钱能让妹妹弟弟上学读书，手磨出了大泡，脚磨破了粘到袜子上，腰也累得酸疼极了，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一个月挣了三百多块钱，一拿到钱，什么苦啊累啊的，全抛到脑后了，赶紧乐颠颠送回家，父亲却从来没给个好脸色，嫌弃钱少不说，也从没关心过她们苦不苦，累不累。
　　 十一二岁，别人家同样大的孩子还在上小学或者进初中，姐妹俩瞒着年龄，去了方山蚕场干活，连续加班，毕竟年龄小，夜里妹妹实在困得受不了，和姐姐哭诉，姐姐偷偷说，你回宿舍睡吧，没事。咱俩长得一样大，模样一样，发型也一样，衣服也一样，他们分不出的。于是妹妹偷着溜回宿舍睡觉了。半夜，干完活回来的同宿舍的人敲门，累极了的妹妹睡得像个小猪似的，啥也不知道。疲乏极了的工友们要睡觉，怎么敲也敲不开门。天亮了，睡意朦胧的妹妹睁开了眼，看着床上的工友，惊讶地问：插着门，你们怎么进来的？大家埋怨道：老敲门你都不醒，打不开门，只好砸了门玻璃，伸进手拉开插销进来了。
　　 当妹妹在诉说着这些事时，有些后怕道：那时太小，一个人在宿舍也不知道害怕有坏人什么的。宿舍门窗连个帘也没有，门都是很不结实的木头门。
　　 村里来了招工的，去开发区冷库工作，姐姐跟着人家走了，拎着妈妈收拾的简单行李。姐姐至今清楚记得，蛇皮袋里装的铺盖啥样，被套还是破碎的。到了地方一看，别的工友都比自己年龄大，还有父母陪伴着送来厂子，铺盖也是崭新的。姐姐心中酸楚，害怕别人笑话她破旧的铺盖，更怕被人知道自己家里穷，没有念过几天书。被人问起时，她撒谎说自己初中毕业。在这儿，干的活很苦，每天都要站十几个小时，接触的是冰冻的海产品，即使戴着胶皮手套，也冰得很，手经常是红肿的。姐姐不打怵吃苦出力，在家里，推着自己推不动的大筐往地里送粪，举着木柄高过自己许多的三齿䦆刨地，累得爬不起来也得坚持下来。但现在最怕的是每周都要写的工作总结反思，以自己读的几天书实在是应付不了，比干苦活累活还头疼。宿舍的伙伴嘲笑：就这样你还初中毕业啊？写得这么差！这些话，像针一样刺疼姐姐的心。那时候，姐姐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但是，她不能说家里穷读不起书，连小学都没读完的话，怕人家笑话。工厂里，等级森严，小员工，班组长，车间主任，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三类人穿的工作服戴的帽子颜色迥然不同，一看穿着就知道你的级别是啥。挣钱也和级别有关，姐姐干活时舍得力气拼命干，期待早点升级好多挣点，让弟妹们读书条件不那么艰苦。好在师傅是很温和的一个人，给才十多岁举目无亲的姐姐很多温暖的关照。但是，到了每周雷打不动的开会，要交这周的总结反思，就让她发愁头疼。为此，姐姐不知哭了多少次。从没出过远门，除了跟着招工的人来到厂子，她连回家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也没有电话，想家想妈妈，让她很是难过。即使想家，她也忍着坚持上班。去餐厅吃饭，她每次都是吃最便宜的饭菜，只为了能省下几个钱给读书的弟弟妹妹。
　　 想到自己没文化的苦楚，姐姐给只比自己少一岁上了高中的四妹写信，信中写到了自己没文化的苦与难，如泣血般叮嘱：妹妹，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别再和姐姐一样受没文化的苦！
　　 谈到此，双胞胎妹妹插话说，我们家所有弟弟妹妹从乡下来城里上学读高中，都是我来送的。比我们大一岁半的大姐东不管西不管的。父亲脾气暴躁，母亲腿有残疾，也从未出过远门，我俩比最大的妹妹仅仅大一岁，比最小弟弟大八岁，但却成了弟弟妹妹的依靠，她们有啥事，就是找我俩。弟弟妹妹上大学的学费，是她俩在卡上打的；她们有了啥困难，也和她俩倾诉。正说着，有电话打来，妹妹忙接了，之后说，是小弟打来的。小弟研究生毕业留校，挣的工资不算多。自己又在空余时间做家教，姐妹几个帮着他凑钱交了首付，在厦门买了房子，近二百万。买房老的帮不上，弟弟一个人奋斗，太辛苦，上火，脸上长满了疙瘩，她打听着去找中医给开了药快递过去。刚才弟弟打电话说，别再寄了，他的导师给推荐了一个医生，准备去看看。
　　 妹妹叹了一口气，说，俺大弟也是大学毕业后自己攒钱在烟台买了房。有时候，真恨我爹生了我们这么多，光管生不管养，没有给好的生活条件，弟弟妹妹读书时都是自己打工，我们俩帮衬。没结婚前挣的钱除了吃饭俺们都交给家里了，但是毕竟孩子多，一个挨一个，他们读书时也很苦，都是一边打工一边上学的。我的四妹人家比我俩就少一岁，读了研究生，我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