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状的地形，一个碗连着另一个碗，碗边都是石头山。山并不规则，也不均匀，破开一个山口，便有河流，河流旁边是村庄，村庄在碗底，寿星在村庄里。村庄里不过五六户人家，都是本族的亲戚。石头砌成的瓦房，几间捱着在山底，抬头看是碗口大的天；沿着河流走出去，绕过几个山口，才见其他村落，几户散落着，再抬头看，还是碗口一样的天。
　　 山多土少，玉米好种，还种些火麻和黄豆，玉米熬成粥，火麻炼成油，黄豆磨成的豆腐菜，有时捕得几条鱼，过节会吃餐大米饭，这便是常年的食物。山高水好，在石头山里生存，人跟植物一样，皆有韧性，所以这里多产寿星。
　　 “我父亲还在山上种玉米。”寿星九十多岁的时候还这样说，又过了好几年，老寿星过世，寿星就成了最老的寿星。寿星这辈子只出过村里几次，那还是年轻娶亲的时候，后来就一直待在村里，好像也没有必要出去。寿星有个侄女嫁到另外的村，后面生了个男孩，寿星应该叫他外孙，外孙长大后考上大学，出了山里，在县里的电视台工作，现在也有二十多岁了。侄女一个月前带着外孙回到村里，那是外孙第二次回到外婆家，第一次尚在襁褓里，没有什么印象，这次算是第一次见到了寿星舅老爷，朗健的舅老爷给了外孙深刻的印象，外孙忽然有了个想法，他要拍一个片子，好让外面的人都知道这里山好水好，人也长寿。
　　 一个月后，外孙带着摄影小组从山上爬了下来，几个戴眼镜的小伙一身狼狈，汗水都浸透了衬衫，放下装备，坐在地上脚还一直打哆嗦。村里的人都像看新鲜事物一样看着他们。休息够了，几个小伙便扛着摄像机开始拍摄，拍拍石头，拍拍河流，寿星感觉镜头像一个巨大的眼镜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吸进里面去。办事完毕之后就开餐，吃的是玉米粥和豆腐菜，几个小伙说，真是好吃，绿色食品，怪不得这里的人长寿，几个小伙确实是饿了。
　　 外孙很高兴，好像完成了一件满意的作品，吃饭时同事提出了一想法，就是带着寿星到县里面走走，让他见见外面的世界。外孙想了想，觉得是个机会让外面的人更好地了解自己家乡，便跟家里亲戚商量，并一再保证会照顾好寿星。寿星也没意见，最后家里人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几个小伙便带着寿星沿着山路出去，几个小伙还怕寿星年纪大，刚开始爬山时还盯着扶着，生怕有了闪失。不想寿星的腿脚迈得比他们还快，一直到了山顶，都不带喘气的，气喘吁吁的几个小伙子不禁暗暗佩服。
　　 上了面包车，寿星坐在副驾上。汽车启动时寿星还有些紧张，只觉得旁边的景物隔着玻璃慢慢后退，感觉就像在河里划船一样，渐渐地比划船快多了，什么东西都来不及看，忽瞬而过，连转头都来不及，寿星觉得有些迷糊，便闭上眼睡着了。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绕行，来到靠近县城的一个陡坡，开车的司机说，我现在开始挂空挡，不用加油，就可以直接溜到城里了，你们信不信。大家都说，安全第一，信你了。司机真挂了空挡，汽车便一路顺着山势溜了下来，很是顺畅，车里的人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快到坡底时，忽然“碰”的一声，座位上的人都弹了起来，原来是碰到了一个路坎，寿星也被震醒了。
　　 车子慢下来了，司机骂了一句，说，要不是这个坎，靠着惯性，肯定能到县城里。后排的一个小伙说，那也未必到，除非没有其他阻力。大家又在车里讨论了一下惯性的定律，说什么一切物体在不受外力作用时，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状态或静止状态，运动的物体，怎么可能不受外力，到哪里找这么个地方，寿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到了县城里，寿星看着明亮装潢的玻璃大楼和色彩鲜艳的服饰，有些吃惊，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前世在哪里见过。电视台里的人都像看稀有动物一样来看寿星，围着寿星请教保持长寿的秘诀。外孙在一旁耐心地用壮话给寿星翻译。对着镜头，寿星用壮语说道，“啃粥黄”（吃玉米粥）。大伙都很热情，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寿星也乐了，咧开嘴巴，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笑起来像个婴儿，只是脸上的皱纹一条捱着一条。
　　 晚上安排吃饭，难得寿星来到县城里，必须给他尝尝他没有吃过的，于是鸡鸭鱼肉都摆上，点了满满一桌，外孙也一个劲地往寿星碗里夹菜。寿星吃了很多生平都没有吃过的菜和肉，原来这些都比玉米粥和豆腐菜好吃得多，于是寿星吃得有些多了，觉得肚子从来没有如此踏实过，甚至觉得肚子有些胀气。晚饭后外孙送寿星回宾馆休息，打算明天送他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外孙去敲宾馆的门，寿星没有回应，叫服务员打开门一看，寿星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赶紧送医院去也来不及了，尸检报告称，消化不良引起的肠胃梗阻导致死亡。
　　 外孙运着寿星的尸体回到村里下葬，外孙觉得再无颜面面对父老乡亲，汽车在山间徘徊，外孙始终不明白，一向健康的舅老爷怎么就突然死去？忽然想到那天在车上讨论的惯性原理，都是惯性，寿星能活这么久也是惯性，天天吃玉米粥早已习惯，突然来一餐大鱼大肉哪里受得了？外孙仿佛有些释然了，又想起寿星的一生，突然又感觉到另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