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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黑白驮着夜晚(散文)


作者:干亚群 童生,932.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11发表时间:2019-01-16 17:06:10

【流年】黑白驮着夜晚(散文)
   医院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像征性地搁在挂号室的角落里,上面蒙了一层灰。我没见过有人去拨弄过它,偶尔有一只猫蹲在它面前,但也不那么正经,眼睛不住地瞅瞅挂号室梅姨的屁股,然后轻轻喵呜几声。梅姨扭过头来,推推瓶底似的眼镜,脚一跺,喊门卫老伯把猫赶出去。门卫老伯如果不立马应声,梅姨抡起门背后的扫帚,朝猫身上打,顺带把猫待过的地方狠狠扫几下,又拎起浸过来苏儿的拖帚拖了又拖。梅姨嫌猫身上有跳蚤。
   与童医生闲聊时,无意中说起那台电视机。童医生像是过度解读了我的意思,嘴上还说着话,脚早迈出了诊室。我想叫住她都来不及。
   一会儿,她笑嘻嘻地回来了,说是跟刘会计打了招呼,那台电视机搬到你寝室里去。一个人在夜晚呒休呒息,多难熬啊。童医生把后面一句话又强调成“难熬啊,呒休呒息”。那个“啊”字,开口很大,类似于她看病时嘱病人把嘴张大,压舌板搁在舌头上,一边啊,一边让病人也跟着啊。如果病人啊得不够大,她把自己的嘴啊得大大的。
   我刚来,寝室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一床,一桌,还有一椅,也不知是谁曾经用过的,上面斑驳结着一些疙瘩,似乎把光阴的幽暗嵌在里面。桌脚有些瘸,我塞了块小木板,才勉强撑住,椅是折叠的,但一旦叠起,很难放下来,跟你抬扛似的。倒是床,看着有些年纪,但睡在上面倒没吱嘎吱嘎,仿佛对前主人的事缄口不语。
   所以,一台十七吋电视机的到来,仿佛是来拯救我寝室暗淡的。被我用干抹布擦了数遍后,银灰色的电视机焕发出一种锃亮的光泽,与木质的褐色,墙壁的白色,在对比中唤起了宁静的气息。
   黑白电视机有两根天线,能履行职责的,只有左边那根,右边的已断了,一截铁锈,像是坏死的组织,看着很碍眼,似乎随时提醒我这是只淘汰的电视机,于是,我拿了一把老虎钳,把它清理干净。电视机的信号不太好,看着看着,雪花开始飘扬,里面的人像也跟着扭,仿佛有一双巨手正拧他们。
   内科的阿其医生给我拿来一圈铅线,嘱我挂在天线上,这样可以收集到一些信号。我照办,屏面倒清晰很多,似乎里面的人都洗过了脸。可好景不长,雪花又三三两两赶拢过来。隔壁的王医生让我把天线朝向他们家的水龙头,那里有一根粗竹竿,上面挂着看起来像只蜻蜓的天线。我也依了。电视机里的雪花没了,只是声音像是水里泡过的,听起来很黏,不过,频道多了几个。
   后来,电视的频道越来越少,我拍打电视机,起初还有点灵,里面的人物像是被我拍醒了,能好端端地说会儿话,继而,也不太灵了,任我啪啪又啪啪,顾自闪来闪去,把头拉得像一道道波浪。无聊加气急,啪,电视机屏幕上留下一个亮点,还久久不散。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不想动。窗外的路灯,隔着淡蓝色的窗帘,幽幽落在桌上,风一来,窗帘掀起来,桌上的光跟着一起站起来,并顺势扑到了墙上。
   我开门,下楼,跟菊婶婶打了声招呼,让她晚点关门。菊婶婶正跟门卫老伯头挨着头一起看电视,里面正在放越剧《五女拜寿》,从背后看过去,根本看不见电视的屏幕,只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小屋里回荡,感觉活色生香。他俩回我话时也没转过头来,只是有要无紧地嗯了声。
   一年前,我像一片树叶,被飘到了浙东的一个镇上。我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只不过身上从此多了一件白大褂,它把我的落脚变得职业化。陌生的方言,陌生的人群,包括陌生的风俗,慢慢浸泡着我的生活。失意与怅然,像是逗号经常出现在我的日常。
   远处三二个灯火,散落在山峦的起伏中。间或还有狗吠,隐隐拐过四五个弯,朝我这边跑来。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清香,风过去,稻田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挤进了一些小动物。萤火虫零零星星地飞着,似乎是给稻田断句,抑或给开镰的人留下记号。
   这个季节,在老家正是摘棉花的时候。母亲此刻应该在河埠头洗脚,而父亲也许已端起了饭碗,头上悬着一盏灯,灯影下几碗菜粗糙地摆放着,在他的斜对面挤着数只筐,像是垛着几片云。晒干后的棉花白得很亲切,即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它仍白得有模有样。只要父母不闲,我也要跟着忙,忙得根本没工夫发呆,更没有宏大的感慨,只有来自身体上确切的疲惫。
   与父母相比,我有些败业。我每天觉得闲,一闲心里的杂念更恣意。我很希望忙碌能来找我,帮我挤走一部分执念。有时我眼见着一些病人被童医生推掉,让她们去大医院看,其实内心是非常冲动,想把病人留住。可理智又拽住了我。过后,我也会觉得懊恼。尤其是童医生他们一身白地聚拢到屋檐下闲聊时,我感到自己很郁闷,半天没有好情绪,无聊像黑色的斑点一样,落满心扉。童医生他们荤段子绕过树梢与玻璃,摔在我桌上时,我起身把一筒雪白的棉絮抽出来,扯一团,放进由大拇指与食指搭成的圈里,把最上面的棉丝捻成一个尾巴,做成一只只棉球,直把我桌前堆成一个雪白的小山,仿佛它能消耗我的无趣与激情。
   医院外的爬山虎墙,据说有蛇经常出入。我睡不着时就想那些蛇,一想一惊恐,惊恐之余,睡意慢慢来临。
   我在外面散步回来,菊婶婶他们还在看,电视里播放的正是我所喜欢的《哭别》一段,繁管急弦,鼓板密集,一排音符推着另一排音符,由人生高处颠落低处的悲愤与凄凉,以及世情百态与生离死别的幽怨,被董柯娣唱得淋漓尽致。当结尾一个音咣得收住时,小屋一片静寂,只有日光灯咝咝地吐着声。
   菊婶婶站起来,把门推上,给了我一个桔子皮样的笑,再次坐到了电视机前,雪白的屏幕上鼓乐欢乐地响起,幕布缓缓拉开,戏剧冲突在黑白间推向高潮,昭雪平反,破镜重圆,人生再次得到幸福的修补。
   当深秋的时候,风开始活跃起来,我不去走路了。我重新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孤独继续围攻着我,更咬人的是一天天闲过,以及施展不了的一些念想。我必须找点事做做,否则无聊就会沸腾起来,直把我吞灭。
   我摸进了供销社,只有那儿才有书卖。供销社在老街的深处,离医院约十分钟步行的路程,这当中要穿过一口池塘,拐过一个种了几株月季的花坛,绕过两棵大樟树。供销社与临近的民居连在了一起,也是木结构的楼房,门背后靠着写有“东一东二”之类的木排,既是窗,也是墙,上面还有完全没有褪去的红漆,仔细看,应该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与住宅不同的是,一楼的前半部分没有用楼板隔开,头顶上仍横着几根铅丝,但已没有嗖来嗖去的铁夹子,更不见高高在上的收票人。一些坛坛罐罐,以及盆盆锅锅,占去了大半间,瓮口坛沿积着黑乎乎的物质,而周身却被刷得雪白雪白,也不知装的是什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四点,请了半小时的假。阳光开始微弱,不过仍斜斜地插进屋里,丝丝光线在货架上游弋,一起游弋的还有各种气味,说不出是霉味,还是咸味,或是甜味,像是煮坏的一锅腌制食品,但各种成分又都拼命证明着自己。妇科的检查室,以及人流室也有异味,但又不同于供销社的气味,后者似乎一直无法解套,就像一场坏天气砸向另一场坏天气。
   在卖卫生用品的旁边,我才找到书柜。十几本书被搁在玻璃柜里,有几本书的书角还翘着,让我联想到豁嘴的老人在阳光下晒着晒着打起了瞌睡。我浏览了一下,大多是供初中生看的课外阅读书籍,还有几本过期的《山海经》。唯一让我心动的是《朝花夕拾》,薄薄的一本,被挤在最里侧。守柜台的是个女的,我进去时她正曲着腿跟人闲聊,见我过去,便一瘸一拐地过来。我指了指《朝花夕拾》,她俯下身,把玻璃门打开,取出来递给我。我走到外侧,趴在柜台上,想再挑挑。她摇摇晃晃地过来,问我想要哪一本。犹豫瞬间变得果断,我用食指贴着玻璃点了一下。我问她,还有其它的书吗。她说没了。你想要什么书,我可以去进。她又补充了一下。我说,文学类的给我进点,散文与小说都可以。她讨好似的应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让我把书名写在上面。我看了一下,上面记着横线抄十本,信笺五刀,钢笔三支。字写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风刮过似的。我写了朱自清、许地山、路遥三个人的名字。我说,如果看到他们的作品给我带几本来。她嗯嗯着,一边收起本子。我付钱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不是镇上的吧。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从供销社出来时还买了只收音机,被我放在枕边,睡前听一会儿,绝大多数听一个频道――音乐点播台。在黑黑的夜晚,听别人的故事,也听别人的歌,他们的落寞在我的夜晚滋生,我的寂寥在他们的信笺上蜿蜒。只是,我无法流放自己的愁绪。有时半夜醒来,窗外移进来一缕月光,照在蚊帐上,像是一把钥匙,而我始终无法握在手里。
   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被人追,我拼命地往前跑,但常常出现断头路,或被一座大山阻挡,我惊惶失措时,突然模仿鸟向天空飞,有时倒也能飞上,可身后仍有人追过来。也梦见自己追杀别人,手持利器,向人砍去,但又似乎被道德律左右着,心生忏悔与恐惧,面对倒下的人惊恐万丈。在怦怦心跳加剧时醒来,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自己得到了一次重生。我曾偷偷翻看《周公解梦》,也翻看过父亲挂在墙上的日历本,所提示的财运桃花运之类的,似乎跟我沾不上边,遂就不再有想解梦的念想。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失眠,即使不值班,也不太想睡觉。可不睡觉总归不是好办法,我就强迫自己10点半上床,往往一小时过去了,大脑仍很清醒。随着失眠的日子增加,我知道了自己的睡眠规律,如果过了子时仍没睡着,这一宿就甭想睡了。因此,总想赶在子时来临前睡着。可结果如同镇上的俗话:心越急,柴越湿。我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干脆起来读书,拧亮床头的一盏小灯,在背部塞一只枕头,一页页的翻过去。
   有时,我也听到过一些声音,猫跳上屋脊有内容的叫声,老鼠在平地上面踱来踱去,不知是沾了纸片,还是医院里的老鼠看过生死后有一定的慧根,把窸窣装饰得极有禅意。当然,我也听到过突突的拖拉机,深更半夜的拖拉机只有两个事,送急诊病人,或是送产妇。它朝医院方向奔来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支起身,黑色的身影蓦地贴到白色蚊帐上,像一幅剪影镶在灯光里。
   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地圆,应该是深秋的一个晚上,大约过了深夜十二点,我仍没睡着,怀抱薄被,看发白的窗帘,窗帘偶尔翻起一角,外面皎洁的月光和树影婆娑像一本被打开的画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一个失眠人的视线里。也不知是伤感,还是被这份纯真的寂静所感动,我忽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这时,我听到一阵清楚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我猜测来了病人,是菊婶婶上来敲医生的门。脚步声在楼梯的拐弯处停下,可能有一阵风吹来,我听到啪嗒啪嗒,是凉衣竿在撞屋檐下的柱子。脚步声朝我这边来,那天牛医生值产科的班,但内科谁值班我并不清楚。我估计来了产妇。脚步声忽然停住了,但没有听到菊婶婶的敲门声,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只是声音发生了变化,刚才是一脚一脚的啪啦啪啦,像是趿拉着拖鞋,而现在是窸窣窸窣,仿佛是碎步。我非常清醒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我听到脚步声顺着楼梯下去后消失了,隔着窗帘,我看到外面是一片静静的雪白。
   第二天我曾问过牛医生,也问过菊婶婶,结果她们都说昨晚既没有病人,也没有产妇。内心的疑问顿时被惊恐稀释掉了。一连好几天,我都睁着眼睛,想证实自己那天没有做梦,但月亮一天天瘦下去,脚步声没再出现。
   我像一条滑入黑夜的白鱼。当我躺在床上想出这句话时,我被醒来的感觉牢牢地拽着。
   于是,夜色松弛,晨曦浮滑。我的夜晚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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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来到陌生的环境,再加上工作枯燥无味,甚至无所事事,就可能会产生孤独寂寥的感觉,即使自己想借助外在事物排遣寂寞,也很难有效果,甚至,会沉沦进更加沉重的阴郁之中。《黑白驮着夜晚》这篇散文,就是书写一个刚被分配到条件极其落后的山村乡镇小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在陌生的环境里和几乎无事可干的情景下,所产生的失落感。散文中的“我”也想靠一台破黑白电视机排遣无趣和郁闷,而且,想了很多办法,但是,最终,毫无效果。又想去供销社买书,也几乎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好在,还顺便买了一只收音机,企图藉以转移寂寥,但是,也“无法流放自己的愁绪”。“我”经常做噩梦,又经常失眠。所以,对沉沉黑夜里的所有响动,都极其敏感,甚至,有些疑神疑鬼。作者行文娴熟,笔法细腻,对外在环境细致入微的描摹和对人物内在心理惟妙惟肖的刻画相结合,精致入微地叙述和描写了一个孤独的人内心里无法排遣的痛苦和郁闷。本篇散文有很多诗化的语言,借助巧妙的修辞手段,营造新奇而耐人咀嚼的意境和心境。例如,“上面斑驳结着一些疙瘩,似乎把光阴的幽暗嵌在里面。”“孤独继续围攻着我,更咬人的是一天天闲过,以及施展不了的一些念想。我必须找点事做做,否则无聊就会沸腾起来,直把我吞灭。”这样的充满美学味道富有张力的语句,在散文里俯拾皆是,让人止不住反复咀嚼,越咀嚼味道越隽永。其实,散文题目也极具匠心,读者倘细细揣摩,也一定会揣摩出含蓄而又丰富的意蕴来。精湛的笔触,灵动的才思,优美的语言,堪称佳作,流年倾情推荐赏读!【编辑:快乐一轻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180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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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9-01-16 17:07:39
  佩服您娴熟而精湛的文笔和诗化的语言,问好!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18 21:35:5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9-01-18 21:44:48
  不出所料,祝贺获取精品!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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