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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人总是会老的(散文)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59发表时间:2019-01-16 18:07:46

【流年】人总是会老的(散文)
   人总是会老的,这个老字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年龄,上了六十岁就是花甲老人,这是老在世俗的事物中;另一层意思是“老”在时间里,与这个世界的亲人朋友及美好的或龌龊的事物告别,所谓向天再借五百年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奢望。
   面对第一种老,我的态度是且行且珍惜,既行要行得从容,珍惜所应该珍惜的,尤其是在行走中拉扯过、扶持过和提携过自己的人。但人生易老天难老,一寸光阴一寸金,人不能把“珍惜”当成是在行走中的包袱,我想这也并不是曾经拉扯过、扶持过和提携过自己的人所需要或在乎的。因为我们还会在时间里“老”去并相逢。
   是夜,我还真的在梦中“老”去了一回,师友们见面问,小廖,自那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听了一怔,心想我总不至于回答“还不就是世俗红尘中那些鸡皮蒜皮的事”吧!那样师友们一定会很失望的。我于是鼓足了勇气,面羞涩但又是真实地说,我一直在努力中,已经创作并出版了好几种诗文作品集,如今又在学习写小说。对方灿然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还是回去写你的小说吧!言罢,只留下音容笑貌,人便隐身而去。
   原来是南柯一梦。我当时的脸上和心里都热得发烫,那一定是羞涩所致。
   但我想,知道羞涩的人,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因为羞涩是人性中最美好也最隐秘的外在表现。月色如水,溢过格子窗,我仿佛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便立马翻身起床,和衣向资江边走去。我没有举头望明月,而是俯身静观七百里横前的这一条俗称为野河的资江,而此时的资江却温驯安静得出奇,水色拖蓝,偶尔泛起粼粼波光,月亮和星星在流波里洗澡,水草在漂洗长发,有几条游鱼半浮半沉,朝着不同的方向如鬼魂般在自由地游曵,我于是便想到自己将来要去的,也许并不是天界或者地府,而是极具包容又极喜干净的流水的世界。
   我为什么会对这一江流水如此衷情如此念念不忘呢?答案当然是现成的。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大部分时间都随了这一江流水在江中捞丝草,那是我28岁起就守寡的老祖母交给我的任务,静,静儿,栏里的猪快没食吃了,你怕是又该去河里一趟呀!老祖母豁了牙的嘴里所说的河就是资江,猪食便是河里的丝草。丝草如我姐姐扎蝴蝶结的蓝色丝带,扁扁的,柔软而有韧性,是架子猪吃了长膘的最佳食物;偶尔也能在江里捡到鱼。是的,我说是捡,而不是抓,鱼是水中活物,我就算最有本事也抓不到呀!但捡就不同了,当年村里有几个特别会用自制的手雷炸鱼的人,恩龙哥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当时已经娶了老婆,并快要当爸了。在那些个荒诞的岁月里,家家户户连鸡鸭也不准喂,而江里的鱼却是野生的,大队干部想管也管不着,他老婆坐月子最好的营养品就是每天都有鱼吃。我们一群光屁股伢儿,就总是会预先潜伏在恩龙哥有可能扔自制手雷炸鱼的江边茅草丛中,只要一听见他撮着嘴唇噗噗噗地吹手中点引线的香烛声,我们就亢奋起来,曾经有好几次,他扔出的手雷还没沾水,我们就已经哗地一声先扑进了河里,鱼雷轰地一声炸响后,水柱冲天,水中的声波若电波震得我们的胸膛和腹部及小鸡鸡如针扎般疼痛,但一见水面上突然漂起那么多白花花的鱼来,又一个个用双脚踩水,两手捡鱼……那是多么快乐的水上时光啊!
   后来,为了生计我还当过临时纤夫。纤夫这称呼只是书面语言,而在资水两岸叫拉纤人为纤狗子,曾经有一首乡俚土语的民谣这么唱:纤狗子,攀悬崖,四脚四手当狗爬。一天爬到黑(赫),累得像个贼(策),攒得半碗米,回家熬粥喝。
   历史亦如河流,起伏跌宕,却终会向东流去。幸好那只是我人生中较为短暂的一段经历,不然……不然命运会被改写。但是追忆起来,最后改变我命运的也与这一江流水有关,那是1982年某日,我当时还住在资水江畔的联珠桥上,因为老婆菊儿是小镇唐家观人,干农活手生,我们就在桥上搭了一间简易的小木屋开南杂小百货店,当时菊儿正靠在柜台前与顾客说话,我正就着里面后檐边的桥梁压石在写作。当然只是瞎写,想想就知道了,一个只上过三年半小学的人,居然想要通过搞文学创作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但是,随着一串熟悉的叮咛叮咛的自行车的铃铛声愈响愈近,邮电员小戴老远就在喊我的名字了,廖静仁,廖静仁,省里的《文艺生活》给你来电报了!我一下子就弹了起来,慌乱中忘了弯腰,一头就顶到了搭在桥梁压石上的后檐条上,一手掌摸去全是血,而我却没有说一声痛,赶紧出门接过了电报,打开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廖,你寄给我刊的组诗《拉纤岁月》拟发第五期,请你于近日来编辑部做局部修改。黄剑锋。我当时真是兴奋得难以言说,隔着自行车就与小戴拥抱起来。小戴也很高兴,说给你送了那么多退稿信,今天终有望上省刊了。
   我说,感谢小戴!感谢资水!感谢那一段拉纤的岁月!
   这时正好驾长途货船的陶开叔拐着腿从桥上路过,就站稳了身子问我说,静儿,是么子大不了的事让你感谢资水,还感谢拉纤的岁月呀?你是苦没吃够吧?
   我便大声地把事因告诉了他,内心里巴不得让全世界人们都听到。
   嚄,看不出耶!把文章都写到省里去了。
   只不过还要到长沙的编辑部去修改稿子。
   那你就干脆跟我的船去嘛!正好我明天一早就给乡木工厂送货去长沙。
   那好,那好,正好可以节省车票钱。这话是菊儿说的。女人舍不得乱花钱。
   就是嘛!能省则省,你这针上削铁能攒几个银毫子。陶开叔特别理解女人。
   陶开叔的家就是桥档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是艄公也是船老板,水手另请了个年轻汉子,名叫谌湖旺。我就是搭乘陶开叔的货船到长沙的,满载着木货的帆船经桃江、过益阳、穿南县茅草街、出洞庭口,再溯湘江而上,整整在船上呆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下午约四时许才在长沙城的南门口码头泊岸。那是我第一次进省城长沙,手捧着长沙市坡子街147号省群众艺术馆《文艺生活》编辑部的地址,边打听边寻找,明明只相隔两条巷子,却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待我从装有两瓶本地特产的猕猴桃酒的帆布工作袋中摸出电报,怯生生地问门卫黄剑锋老师是哪里办公时,正好有一个中等偏高的中年人大步走来,门卫便礼貌地叫了一声,黄老师,有人找您。我也正准备跟着门卫叫已到面前的人黄老师时,来人就拍着我的肩膀朗声说,你就是来自安化的青年农民诗人廖静仁吧?也不等我回答是或不是,便颇为自信而谦卑地勾腰拉起我的手说,走,跟我一起买菜去!
   黄老师亲手做的红烧肉真好吃。说实话,当时的农村一个月还难开一次荤。
   没事,低度葡萄酒。黄老师说,我还要带你去见几位老师,要学会放得开些。
   坐在一旁的是剑锋老师的夫人李老师,她在省图书馆工作,儿子黄皓在机关幼儿园上寄宿。李老师面带慈祥,总是笑笑地看着我们吃,见黄老师像照顾儿子般待我,一副很欣赏的样子。当得知我老婆有孕在身,她又忙进房给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孩去清他儿子的旧衣服。都还很新,有的只穿过一两次。她在房里递话说。
   那时正是人间四月天,仿佛春尾上的所有温暖都倾注到了我一个人身上。黄老师告诉我,你的组诗《拉纤岁月》早就已经发稿了,是一组非常棒的诗。我们之所以决定通知你过来,是想让你来省城见见世面。见我面有难色,他忙说,我们会给你补发工资的,晚上就睡在我儿子的卧室里。我书房里的书你想要借回去看的,到时你带走就是。你还年轻,来路正长,要多看书,勤思考,多动笔。黄老师还给我递过一支烟来,见我摆手,他又说,这习惯好,省钱,还对身体有好处。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在黄老师家一住就是三晚,他让我白天跟李老去图成馆看书,晚饭后,又亲自陪同我搭乘公交车,去省作协和人民出版社(当时只有一家出版社)家属区宿舍楼,一家一家登门去拜访平时只能在书本上接触过的著名作家和诗人,如古华、莫应丰、未央、孙健忠等,还有老出版家黄起衰社长,并逢人就热情洋溢地推荐说,小廖,廖静仁,家在安化资水江畔,少年拉过纤,现在做泥工,生活感悟能力强,诗写得很捧,有组诗《拉纤岁月》在我们刊物第五期发头条。对方也于是眼睛一亮说,能让你剑锋这位著名编辑家如此看重的,今后定会成气候。这话于我一个农村手艺人而言,虽然听了心里非常高兴,脸上却火烧大燎如坐针毡。记得小个子的未央诗人还定定地看着我问,小廖,你这是第一次来省城吧?我哪里敢吱声呢?未央老师接着又和蔼地说,嗯,看你羞涩的样范就是第一次。他还打趣地补充着说,还害羞呢!害羞难得,如今已经少见了。
   在那三天里的中午和晚上,都是黄剑锋老师亲自下厨做菜。李老师脸上却笑开了花朵,说,小廖呀,我也沾你的光,不要下厨了。他俩都总是往我碗里挟菜。
   我当时就想,命运对我其实是公平的,虽然幼时丧母,少年亡父,却能够在我从事业余文学创作的起步途中遇上这么好的老师。也就是在那一年秋天,我还经《文艺生活》编辑部的推荐,应邀参加了省文化厅在韶山文艺干校举办的为期十二天的短训班,而且那一组叫《拉纤岁月》的诗还获得了当年度全省诗歌奖。
   自那以后,我的耳边总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说,你还年轻,来路正长,要多看书,勤思考,多动笔。只是,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肩上又负上了另外的一个纤搭肩,在岁月的长河中,文学便成了我人生信念的一叶扁舟,也是逆水而上的一叶扁舟。然而,岁月之水长流,信念之舟不进则退,而且人生有限,生命的个体亦不可避免地将在岁月中老去……如今,恩师黄剑锋早已经作古,而在我的文学创作起步时,老家安化曾经同样拉扯过我,扶持过我,提携过我的几位编辑老师,也已经相继老去,当然是我在文章一开头提到过的后一种“老”。使得留下的人愈活愈沉重,且沉默,沉默的是渐行渐老的躯体和麻木的心灵,沉默的是思想越来越迟钝并少言寡语,这也就是我一直很少在朋友圈里对某某某走了这类消息留言的缘故。这有什么可奇怪和惊叹呢?人总是会老的,一如我眼下泛着粼粼波光的这条七百里资江,过洞庭、穿长江,一路激情澎湃,却终于得汇入大海。
   大海是它的归宿,但又并不是它最后的归宿,它还会蒸腾为云,化为雨……
   我只能弱弱地对我的已经老去的师友们说一声,逝者如斯,走从容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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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七百里资江,奔腾不息,过洞庭,穿长江,最终汇入大海。人生也是如此,每个人都会在时间中老去,比如曾经提携过自己的师友们,有的已经作古,有的正在变老。而自己,当年那个资江河畔的少年纤夫,那个羞涩的少年诗人,如今在文学上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也正在向老年过渡。文章以“人总是要老的”为题,为文眼,回顾了自己的文学启蒙之路,怀念曾经无私地帮助过自己的恩师,祝福他们走得从容一些,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逢。面对逝者如斯的江水,面对渐渐老去的人生,作者没有丝毫的颓废和忧伤,而是满怀深情地回望走过的路,感恩生活的赠与,感恩师友们的扶持,感恩自己一路上的努力。当年华老去的时候,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没有虚度,可以从容地老去。文章传达了一种非常豁达的人生态度,读来大有裨益。佳作,推荐阅读欣赏!【编辑:燕剪春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123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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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9-01-16 18:08:59
  让我们每个人都能从容地、有尊严地老去。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23 13:56:2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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