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俘虏(小说)
拴娃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心中一阵窃喜。四周黑漆漆的,死一般沉寂,他发现自己除了头,其余身体全被人和炮弹炸起的土压着。他使劲儿动了几下,努力抽出一只手,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那些人,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觉得那尸体越来越重。
“妈的,还不如让炮弹把我炸死痛快,救了我又想把我压死呀!”拴娃喘息着。
月亮又大又圆,亮得出奇。拴娃望着天上,他只能望着天上。
拴娃想起了娘,娘现在一定也想他,也一定望着月亮。一样的月亮,不一样的地方。
拴娃爹死得早,娘一手把他拉扯大。娘给地主家浆洗衣裳,换些小米儿来喂他。娘给地主家和完面,把手背上弄干净,往手心里偷偷留些面草回来,做点面糊让他喝。娘偷拿了地主家一块带肉的骨头,被地主家的狗追咬,娘的小脚跑不快,被狗咬破了裤脚。他生了麻疹,昏睡了几天几夜,娘抱着他坐了几天几夜,他醒了,娘哭了,娘说,我拴娃命大,死不了。娘喂了只母鸡,想让母鸡生蛋给他吃,还没等到他吃上鸡蛋,母鸡让黄鼠狼叼走了,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娘爱干净,虽然没有几件好衣服,但娘总是把拴娃收拾得干干净净。拴娃小时候很俊,地主家的小红喜欢跟他玩,还喜欢掐他的脸蛋儿。小红偷偷塞给他几块糖,他拿回家让娘闭上眼睛,然后把糖塞进娘嘴里,娘惊恐地吐出来,生气地拍了他一巴掌,说再不许要人家的东西。
“男娃不吃十年闲饭”,十岁多的拴娃能给人家放牛了,娘高兴地说,我拴娃饿不死了。
下雨天,躲了会儿雨的拴娃把牛弄丢了,他不敢回家,娘踮着小脚和他一起找牛,山坡湿滑,他和娘一起滚落,他哭,娘抱着他,也哭。
十六岁那年,连续两年都没落雨,庄稼颗粒无收,地主家也不雇人了。保长领着人来招兵,拴娃不想离开娘。娘哭着说拴娃,快去逃命吧!当兵至少有口饭吃,呆在家怕真是要饿死了。拴娃把保长给的两块银洋,偷偷塞到娘的枕头底下,跟着部队走了。
拴娃记得白天的时候,仗打得很激烈,解放军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往下砸,上边命令他们死守阵地,可哪儿守得住呀!连长都被炸死了,他亲眼看见连长腔子里的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眼睛瞪得像铜铃,几个强盗一样的兵在他身上翻来翻去找银元。一声炮响,拴娃只觉得脑袋“嗡”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拴娃似乎听到一点儿响动,拴娃想,为了娘,我不能死,他使出全身力气再一次去推,还是推不动,他急得满头大汗。
“救命啊!”拴娃绝望地喊了一声。
“谁呀?”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虽然声音极小,但是在寂静的夜里仍显得很清楚。
显然,两个人的声音都惊到了对方,毕竟这是惨烈的战场,能动的早就走了,剩下的几乎都是不会喘气儿的了。
暂寂静之后,拴娃又喊了一声,“快来救我呀!”拴娃急得声音都在发颤。
“唰啦,唰啦”一阵响声过后,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来到他跟前。来人先是摸索着找到他的位置,然后使劲挪开压在他身上的那些尸体,他吃力地抽出另一只已经发麻的胳膊,在来人的帮助下爬了出来。
借着月光,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救命恩人,头上缠着纱布,基本看不清脸,听说话的声音感觉比自己大好多。而且似乎还有一条腿也伤得不轻。
“大哥,我怎么称呼你,你是哪儿人呀?”拴娃问。
“俺老家是河南漯河的,姓焦,你叫俺老焦吧!兄弟你是哪儿的?”焦大哥问拴娃。
“我是山西平陆的,大哥,今天多亏你了大哥,我真没想到还真有活着的。”拴娃感激的对焦大哥说。
对方没有言语,而是慢慢躺下身子。整个山坡静得连一个虫子的叫声都没有,估计不是被炮火烧死了,就是已经吓得不敢再出声了。
“打什么仗呦!”焦大哥好像在说梦话一样,然后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天亮了,拴娃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他下意识地去摸枪,但却动不了,而焦大哥正在用绑腿拴他的手。
“大哥,这是干啥呀?”拴娃惊恐地望着对方。
“你是国民党兵吧?”焦大哥看了他一眼继续弄。
拴娃这才仔细看了看焦大哥已经被烟熏火燎得黑不溜秋的军装,的确和自己的不一样。
“放了我吧,大哥,我家里还有老娘,我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当的兵。”拴娃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穿着这身狗皮就是俺的敌人!”焦大哥几乎要把嘴里的干粮喷出来,怒吼道。
“谁他妈爱打仗,谁不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他妈不是娘生的!”
“娘没了,老婆孩子也没了,我当兵就是为收拾你们这些狗奴才的!”焦大哥叹了口气,“解放军有纪律,优待俘虏,不然俺早就一枪崩了你。”说完,又继续啃他的干粮。
“我不当这鬼兵了,你放我回去吧,反正又没人看见,我会记你一辈子恩情的,大哥!”拴娃噗通一声跪下。
“别废话了,走吧!”焦大哥端起枪,指了指远处,“翻过那座山,就能找到部队,该怎么处置,只能听天由命了。”
拴娃怎么也没想到,刚刚退回黄泉路,又要走向鬼门关。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焦大哥充满血丝的两只眼睛像在喷着火,随时都会让他化为灰烬。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两个人走走停停,显然焦大哥的腿伤,已让他吃不消。
“歇会儿吧,大哥。”拴娃建议。焦大哥喘着粗气指了指路边,然后艰难地坐下。
沉默了许久,拴娃说:“大哥,咱俩脱了这身皮,我背上你咱回家吧。”
“哪儿……还有家呀!”焦大哥微闭双眼。“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乖乖跟俺走就是了。”
看着焦大哥轻轻打起了鼾声,拴娃悄悄起身,轻轻退了几步,转身撒腿就跑。
“啪!”一声枪响,拴娃瞬间愣住,几只鸟儿惊恐地拍着翅膀,四散奔逃。
“咔咔”,拉枪栓的声音。
“别开枪,别开枪!呜…呜”拴娃双手抱头,蹲了下来。
“哪部分的?”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拴娃抬起头,发现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伙人,正用枪指着焦大哥。
“蹲着的,过来!”为首的勾了一下手指。
“自己人呀,小兄弟!”一个瘦高个儿拍了拍拴娃,“这个共军交给我们了,你走吧!”为首的推了焦大哥一把,然后朝拴娃摆了摆手。
看着焦大哥一瘸一拐,被这伙儿人推搡着快要走远,被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的拴娃,突然紧跑几步,追了上去。
“长官,让我跟你们走吧,我们的人打完了,我没地方去了。”拴娃乞求着。
拴娃又看了焦大哥一眼,焦大哥也看着他,眼里满是凶光。
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庄,大中午的,却看不到一个人。
焦大哥被关进了一个低矮漆黑的草房子里,并且上了锁。
“抓个共军,还不混个排长当当。”瘦高个儿一脸媚笑地对为首的说。
拴娃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角落躺下来,他不敢睡,真不知道这一睡下去,又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白天发生的这一切,太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
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拴娃被一阵喧闹声惊得一轱辘爬起来,一个从一匹高头大马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包东西,急匆匆地奔屋子里走去,和他们一起来的那几个人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屋子里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划拳声,笑闹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隐约传来几下鸡叫声,拴娃猛一激灵,直起身朝四周望了望,屋子里早没了吵闹声,他悄悄摸过去扒着窗户一看,几个人横七竖八地歪倒在椅子上,鼾声如雷。
拴娃转身急奔柴房而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几下就把那把铁锁扭下来,颤抖着解开绑在焦大哥身上的绳子,背起他飞奔出院子。
放下焦大哥后,转过身又折回去,将那匹高头大马牵了出来。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拴娃和焦大哥已飞奔过了好几个村庄。
多年以后,每当他和焦大哥谈起此事,老娘都会在一旁悄悄抹眼泪。
娘说,那马儿,就是菩萨派下来的救兵,它要是叫一声,娘一个都看不着喽!

欣赏佳作,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