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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时光】不哭(小说)


作者:斯里 白丁,33.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86发表时间:2019-01-17 01:10:11
摘要:农村是很多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故乡,过去是我们的父辈安身立命的地方,是我们血肉之躯凝聚成人间精灵的初始之地。父老乡亲吃苦受累,让有良知的人心灵为之震颤。本文从某个农村受灾场景作为视角,透视前些年留守农村的父老依然严峻的生存状态。

【时光】不哭(小说)
   一
   这天黄昏,没有一点要出事的迹象。
   庄稼老汉陆有福刚刚坐在阶沿上,就有一丝微风吹来,暑气被逼退,他本来和天气一样燥热的心情顿时一爽。
   陆老太正在厨房的鸡圈里清点鸡们归窝的情况,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陆老太不姓陆,她的真实姓名很多人并不知道,少数知道的,也习惯称她陆老太。
   陆老太有六只鸡,都有名字,它们是:大煤碳、二煤碳、人来疯、银子、金元宝和草木灰。这些称呼多数是用颜色来命名的,而同色的,就按排行或性格来命名。如大煤碳是一只黑色老母鸡;人来疯和银子都是白色,但人来疯抢食总跑在前,哪里有异动,也爱一惊一乍,综其性格而得名。
   陆老太挨个数完这些鸡的名字后,鸡们都乖乖地伏在鸡圈里,陆老太就关了鸡圈的门。
   这时,坐在阶沿上的陆有福就发话了:“眼看天已黑下来,你到底煮饭吃不?你成天只弄这几只鸡,我一个一个给你除脱,看你还像将就先人不!”
   陆有福的男女观念还停留在父系社会,他认为是他养活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生就是要服侍他的。所以,他在地里干活不惜力,家务则概不过问,他说的话就是圣旨。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圣旨的权威已明显削弱,比如现在,陆老太就在还言:“你总看不惯我喂鸡,我不喂鸡,家里来客了,你又叫我烧开水人家喝,没有鸡蛋,我拿啥子来烧?你每天早上吃的鸡蛋,会从天上掉下来?”
   陆有福没有还嘴,他今天没有火气,说要消灭鸡们,只是他的习惯。他们从不当着对方的面说什么体己话,一般都是围绕猪、鸡以及一些家务的管理而展开论争。陆老太是他家的童养媳,两人在一起生活六十多年了,现在陆老汉快八十岁了,陆老太也已经七十出头。陆老太经常有蔑视陆有福权威的行为,因而几十年的打打闹闹,让他们习以为常,即使现在年过古稀,仍然口角不断。现在反而觉得不吵不正常,不吵的日子,一般是一个暂时不在家,或者陆老太在生较重的病。
   陆老太顶完嘴,专心去做她的饭。
   这时,月光从陆有福头上树叶间洒下斑驳的投影,他抬头看那月亮,在这宁静的时刻,一丝温馨裹挟着寂寞袭上他的心头,他突然非常想念他的儿子。
   陆有福四个儿子,或因参军或因升学最后留在城里工作。儿子们让老两口不种庄稼了,去城里享福,陆有福去城里住了十来天,每天度日如年,如坐针毡。老庄稼把式不种庄稼,便骨头发胀,恹恹地要生病了。陆老太在城里仍然做家务,有滋有味,但陆有福执意要回到乡村,把汗水流在泥土上,夫唱妇随,就这样,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陆有福想,儿子也正在看这月光吧。他心念一动,便更专注地看,仿佛正与儿子们的目光交织着,纠缠着,难舍难离。他想,他老陆的儿子少说也有当年邵同志那点派头吧。
   邵同志是1972年从县里下派公社蹲点的干部,那时候才二十来岁吧,非常精神的小伙。那个时候,大伙管有点身份的人,不论官职高低,都在姓氏后面贯上“同志”,表示尊敬,这在当年可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称呼。想到尊敬,陆有福心里快活起来,他记得有次邵同志从公社(办公所在地)走到队里打晒蜿豆的场坝,邵同志离工地还有一段距离时,一位社员说:“那个鸡巴娃儿又来了。”
   等邵同志走到那个社员身边时,大概是做贼心虚,他主动给邵同志打招呼说:“邵同志今天来得早哇!”
   邵同志笑着说:“不用喊我邵同志,叫我鸡巴娃儿就行了。”惹得社员们笑得连打蜿豆的排棍都举不起来。陆有福快活地想,当官当到那个份上了,还能跟我们老百姓扎堆,那才叫水平呀。他记得那次工间歇气时,他将自己装好的旱烟袋敬给邵同志抽,邵同志抽了几口,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涎口水流了几尺长。而且,邵同志喜欢在他老陆家吃饭,还从来不准给他开小灶,那个时候好穷呀,主食只有白水煮红苕,早晨吃一顿苞谷粥,邵同志硬是没嫌弃过,喝苞谷粥的声音比谁都响亮。关键是邵同志每吃一天饭,都会付1市斤全国通用粮票,两角钱,那是可以直接到任何粮店买到八两白生生的熟米、二两雪白的小麦面的呀。这是人家邵同志见老陆家穷,想着法接济你呀。
   陆有福想,不知这辈子可还见得着邵同志不,如果再见到他,他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他一直用他邵同志为榜样教育自家儿子,当官就要当邵同志那样的好官。
   陆有福突然心里打了个激凌,他突然想到,陆老太这辈子跟着他,其实很辛苦。儿子们能出息,是与她有关的,至少,是她生的儿子嘛!何况,是自己不让她去城里享福的。于是,他心里涌起一丝歉意,他想怎样表达一下。
   他独自坐在阶沿,双手抱膝,仰望月光,故意大声说:“今晚的月亮可真是亮啊!”他认为,这就算是给陆老太致歉了。陆老太听见了,明白他是讨好,其实她并没有生气,但听到陆有福专门说给她听的话后,便感到自己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也感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下倒真的闷着生起气来。
   陆有福孤独地坐着,甚感无趣,便回到屋里,拧开电视看起来。这时,陆老太就拉亮了堂屋的灯,并冲他喊:“陆排长,吃饭嘛!”声音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挑衅意味。
   “排长”这个称呼,是陆有福在大炼钢铁时挣来的。那时,他是生产队长,炼钢的社员们被上级进行军事化管理,他的称呼也“民转军”,成了排长。因为排长这个名字多少有点荒唐意味,所以陆老太每每叫他陆排长,都暗含揶揄的味道。另外,陆老太在温和时总称他陆老二,这是排行。而当陆老太恨铁不成钢,认为他愚不可及时,就直呼其陆呆子。
   到他老两口吃完第一碗饭,一切都一如既往,慢条斯理地进行着。门外依旧月朗星稀,树影摇曳,电视里一个奶气的声音说:“妈妈,我要喝——”
   一切都安闲而祥和,空气里依然没有一丝不安的迹象。
   当陆老太为陆有福盛来第二碗饭时,一场意外的变故骤然发生了。起初,陆老太听到天上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正由远而近,声音闷而浊、重而涩,让人心慌。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忍不住第一次讲了除生气以外的话:“这声音怕不对吧,是在溶山?”
   陆有福用极权威的口吻说:“你睁起眼睛说瞎话,明星亮月的,哪里是溶山?明明是在过飞机。”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屋前坎下有密如雨点的重物打在地上和树上,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随即,房顶的瓦片也乒乒乓乓乱响起来,他俩同时醒悟过来:在打雪子!
   紧接着,电灯骤然熄灭,天也暗了,四周都是令人心惊肉跳的重物落下发出的闷响。陆有福惊恐了几秒钟,随即像回到了二十岁,他拿过一把筛子让陆老太顶上,顺着阶沿躲进猪圈里去。因为猪圈上面有层土楼,不出大的意外不会垮塌。他自己则摸进里屋,把那个小黑白电视机用被子包上,放到床下。最后,他摸着一把扫帚,顶在头上,缘阶沿逃向猪圈,与陆老太汇合。
   刚才的冰雹落过三分钟后,停歇下来,老两口却不敢动弹,心有余悸地瑟缩在猪圈里。
   这个掌管灾害的凶神,在短暂的宁静之后,突然铆足劲,开始了更大规模的空投。仿佛天成了一个整体源源不断地垮向大地,又仿佛是这个凶神用盖地的大脚结实地踩在地上,恨声不绝地来回揉搓。大地在碎裂、在萎顿。
   陆有福房屋上的瓦片早已不再发出铿锵的脆响,而是被恶作剧般的被大块卵石砸烂,然后纷纷落进厅堂,落进锅台碗灶、柜子和衣物上,发出奇奇怪怪的浊响。狰狞的冰雹在一阵狂轰滥炸后,房顶洞穿,然后更加肆无忌惮地直接砸在器物上、地板上。
   陆老太听到“哐”的一声从厨房传来后,颤抖着说:“我的猪明天只有吃生猪草了,大黄锅被砸烂了。”这时,陆有福听到猪圈屋上边一阵撕裂的声音,轧轧地延长着、挣扎着。他知道,这是那枝海碗粗的皂角树枝因被虫蛀过,现在被砸断了。于是他接着陆老太的话说:“今天人能躲出来,就是你的幸事了!”
   陆有福老两口经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噩梦后,外面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然后,大地一片死寂。陆有福大着胆子探头向外了望,陆老太颤巍巍地吼道:“你要去找死啊!”
   冰雹真的就不下了,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大地光明复现。从天上看来,天空澄澈清明,月华如练,老天爷真是好兴致!
   这时,陆有福的弟弟陆有余向这边赶来,高喊道:“哥,你还活着吗?”
   陆有福从猪圈里伸出头说:“我们幸好躲到这里来了。”
   两个老兄弟踏着月色走向田间地角,这是一个麦收季节,熟透的小麦尚未大规模收割;地里的玉米苗正待拔节,葱翠欲滴;红苕苗也正茂盛,正待割藤栽种。而眼前的景象却满目疮痍,庄稼一概被夷为平地,随处倒伏着。
   恶劣的天气就像一个暴力型的疯子,刚杀了人,倒伏的尸体还在汩汩地喷着鲜血,他却悠闲地逛起了马路。
   陆有福两兄弟看了一转回来,陆老太还在月光下的院坝里瑟缩着。她真正变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幸好,陆有余的儿子和儿媳在外打工,他们的水泥房没有受到丝毫损害,难兄难弟两家四口才得以暂时安顿下来。
   不一会儿,外面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二
   这一夜大家都睡得不算安稳。天刚蒙蒙亮,大伙都起来了,陆有福老两口便回到自家去收拾起来。
   陆有福见皂角树的断枝像巨人的断臂一样悬着,看了使人伤心,便搬来梯子,把它先锯了下来。
   这时,陆老太就在“围墙”里喊:“陆老二,来喝开水。”
   陆有福知道,这是老太婆煮了荷包蛋让他去吃。他故作矜持地看那受了伤的树,露天的房屋,倒伏的庄稼,以及那些被打得翻白的山石,说:“这雪子才打得吓人。”
   陆老太和他生活多年,已谙熟他的心思,他心里感受到了陆老太对他的体贴和隐忍,有一丝独享富贵的歉疚,所以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这时候陆老太会再四催请,使他恭敬不如从命。在这催请之间一点歉意和温情,滋润了陆老太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心。现在她更急迫地催道:“快来喝,要冷了!”
   碗里盛着三只荷包蛋。陆有福很响、很庄严地吃着、喝着,动作雍容,富有节奏,就像举手之间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整个氛围被幸福、和谐包裹着、浸染着。
   陆老太这一生中的任何主张,都是在这种时刻提出来,即使这种温馨时光,也有不少次使陆有福立即变成了暴怒的雄狮。
   看着陆有福吃蛋,陆老太很想把她的一个心思说出来,她鼓了两次勇气,最后还是放弃了。
   陆有福照例吃下两个蛋,然后把头向厨房里的陆老太略偏转,话却对着墙壁说:“你没有嘛,你也来喝一些下去!”然后走开去。
   陆老太郑重地温存一句:“这样一点还吃不完?我不相信一把草会把牛胀死!”说完把蛋端到灶背后,边添柴边吃了下去。
   趁陆老太煮饭时,陆有福去找谁家有瓦卖,但他一无所获。吃早饭时,太阳毫无遮挡地照在屋子里,屋里屋外都升腾起袅袅白汽。
   老两口心不在焉地吃了顿饭,要做的事太多,但找不着头绪,房子要修但买不到瓦,又请不到人,没有哪一家不忙着救灾,而且青壮年已十之八九在南山了。
   陆有福无奈之下,便去救回点小麦。陆老太把鸡安顿了,又给猪喂了生食,也去帮陆有福。
   麦粒被冰雹打掉,又被暴雨一打,已沤进泥里,麦草横七竖八,也不好收拾。老两口手脚又慢,在地里弯了一天,腰酸背痛,眼睛发黑,弄回的麦粒估摸也不到50斤。
   晚上依旧只能住陆有余儿子的房子,陆有余就讲有人准备拉石棉瓦来卖,比平时价格高一半,问陆有福是否也登记买一些。当下几个人合计一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几个人一起把房子遮盖一下。
   第二天瓦还没弄到,又生出一场变故。
   这天下午,陆有福老两口吃完午饭,天又变了,接着下起倾盆大雨。
   陆氏二兄弟两家四口只好焦急地躲在陆有余儿子的水泥房子里。山南海北地闲扯几句,又刻毒地咒骂着老天爷。
   这时候,陆老太心里一直憋着的那个主意火焰般炙烤着她,她终于向陆有福提出了请求。
   “陆老二,你看这家不像家的。我们又没劳力,大事小事都全靠兄弟帮忙。他也五、六十岁的人了,一个人种四个人的庄稼,我看我们不如不种这庄稼,去跟儿子们过吧?”
   陆有福最听不得这话,现在一听,立即像屁股上着了火,跳将起来吼叫道:“你早就不想跟我过这种日子了!不过了你就滚球鸡巴!你给老子滚!老子不走,老子是搓泥巴的下贱人,享不来城里的福!老子死也要死在这里,烂也要烂在泥巴里,老子就看不惯现在这些狗日的,放着好田好地荒起,跑到城里去。没人种庄稼,今后这些人去吃狗鸡巴!”
   陆老太被这夹七夹八的喝吼骂出一股勇气来,她再也不像以往那样虚弱地争吵,而是慢慢地起来,一声不吭地往雨幕里迈。
   陆有余慌了,陆老太身体虚弱,又患有哮喘,是禁不住这风雨吹打的。他健步奔出去,把陆老太往屋里拽,陆老太脚下无力,歪扭起来,几乎倒地。陆有余又不能硬拖,两个人在雨中一下就被浇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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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看得人心里纠结,辜负,向来就被人痛恨,更让人遗憾。陆有福和陆老太都是本分厚道的乡下人,虽然他们的儿子在城里的条件都很不错,但是从小在泥土里讨生活的陆有福却不愿意离开家乡,离开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当一场自然灾害从天而降,当无情的冰雹毁掉了庄稼人的粮食,陆有福也在多年后遇见了曾经在他家蹲点的、他心心念念的“邵同志”。这意外的惊喜,让陆有福几乎倾尽家里所有:鸡杀了,猪宰了,只为好好招待被他奉若神明的“邵同志”。更何况,村里人的粮食被冰雹损害严重,陆有福也盼着在“邵同志”的帮助下保险公司会合理赔偿。没想到,老人等于是白忙了一场,不但“邵同志”因为去大宾馆吃喝没来,保险公司也只是退回了大家投保的十块钱,另加三斤面。当儿子听到家里遇到灾害赶回来,明明盼着他的父亲却对他发起了无名火,母亲也气得病了好几天。小说并没有大写特写“邵同志”的种种劣迹,而是轻着笔墨,就将一个被不正之风侵蚀过的干部嘴脸描摹得立体逼真。而陆有福老两口的敦厚,实在,对上级的感恩,也是被作者勾勒得淋漓到位。看着老实巴交的父母经过这一场灾难,受过这一份伤痛,憋着被辜负后没地方出的一口恶气,本来不想哭的儿子,眼泪却流了下来。文章最后收束的一笔,令读者心里泛酸,可谓写得十分高明。佳作,推荐欣赏!【编辑:红袖留香】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120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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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袖留香        2019-01-17 01:13:27
  小说意义深远,读完令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如今的农民生活依然没有保障,尤其在自然灾害面前,依然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和补贴,这不只是社会地位高低的事,而是农民该如何生存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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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 楼        文友:斯里        2019-01-17 09:22:23
  当年没有精准扶贫。真正的深度贫困镇乡都在有一定展示度的地方,深层次的贫和弱,是乡村的退化触目惊心,现在还有满城的老人的缺少扶养。故乡,满身是伤。
2 楼        文友:三熏沱茶        2019-01-17 10:34:45
  一口气读到凌晨2:30.好文章,有生活,有质感。我用方言念那些对话,有味。
   美香的编按,那个“辜负”抓得极精准。仅这一点,就抓住了读者。在此基调上可做大文章。
   斯里,大灾之后,鸡杀了,猪杀了,日子可咋过哦?最后那个“我”出场,草蛇灰线的点睛之笔。
  
   题外话,斯里,野狐7段的人来疯,原来是只鸡说,挺有性格的!
回复2 楼        文友:斯里        2019-01-19 19:49:32
  恩,带刀看这鸡还挺可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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