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并死去，在我们大家的意料之中。十几年前，我们就有这样的担心，十几年来，我们整条街都在惴惴中等待“将军”的死去，如今，他终于死去了，这让我们的心除了悲伤之外，也有了一种靴子落地的踏实。这么说，并不是说我们这些邻居心如蛇蝎、肠似铁石，而是，他的存在，对于我们，对于整条街，对于这个世界，都是一种隐约之痛。
　　 “将军”是方老师的儿子。方老师如今是我们这条街上德高望重的人，她年轻时美丽大方，端庄淑雅，一度是我们街的“街花”。可惜她丈夫死得早，从三十多岁守寡到现在面临退休，她一直恪守妇道，门前没有出现过一点儿绯闻，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实属不易。方老师是本市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知青下乡时到我们这个山城支教，后来下嫁给我们街上开缝纫铺的老李，婚后生下一女一子，女儿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并留在了国外；儿子本来也读得名牌大学，但不知一场什么原因的变故，大三未结束就被学校除名，回家后宅在家里半年，再出门时，言谈举止就不同于常人了，再后来，就慢慢地疯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将军”。
　　 将军原名欧阳华，是我们这条街上长大的孩子。小时候的欧阳华怯懦羞涩，像个小女娃儿。方老师特别喜欢女娃儿，常把他当小姑娘打扮。姐姐欧阳倩的花格衬衣、洗白了的破牛仔裤，经方老师和丈夫一剪一缝，就成了他的时髦小衣服。幼儿园开六一文艺晚会，他总是被涂上腮红、点上眉心痣，再扎上一个小辫辫，当成一个小女孩和其他女娃一起跳舞——他从小就会跳舞，舞蹈是方老师教的——方老师不仅是高级语文教师，还是我们这条街上跳舞最好的人，我们街上的广场舞，方老师是整条街舞蹈队的领队兼指导教师。欧阳华长得白皙，笑起来时，左腮还有一个小酒窝，我们街上的大人们都爱逗他玩，遇上了，常把他拦住，说，小华，长大了给你寻个好婆家行不？欧阳华的脸就红了起来，低了头左冲右突要冲过去，来人偏拦住他，不让他过，说，嫁给我们家儿子好不好？欧阳华往往就急出了眼泪，众人一看不好，方才一抬胳膊，放他跑走，看着背影还要喊，我这就去找方老师提亲去呀！
　　 欧阳华疯了之后，我们都觉得可惜。那一段时间，他成了大家见面聊天的唯一话题，大家都猜测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又都劝说方老师去学校里闹，说那学校里哪里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把好端端一个好孩子给逼疯了，不让他们赔钱才怪哩。方老师还是那样优雅，只是苦笑一下就匆匆走开了。她常年在夏天穿旗袍，春秋里穿风衣，冬天则穿一件呢子大衣，脖子里永远挂着一条丝巾，那丝巾有各种颜色，红的，黄的，绿的，玫红，翠绿，淡灰……那一段时间，方老师出门，身上的衣服没有什么变化，头发还是那样一丝不乱地梳着一个髻，只不过佩戴的丝巾再不见了鲜艳的色彩，一律成了黑色、灰色和淡灰。见了人，她还是那样客客气气，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脚下穿着一双平底鞋，只不过脚步较之以前，明显快了许多。后来，有细心的人发现，她的头顶上出现了两绺儿白发，只是她个子高，不低头看不分明，只有她见了年纪大的老人，微微鞠躬的时候才可以见到。这一个发现，一经传播，让整条街都唏嘘不已。方老师是我们街上的标杆，这么些年来，谁见过她有一丝老态？谁见过她有一次高声高语？大家都觉得时光拿她是没办法的，她怎么也可以变老呢？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老师看上去在人前优雅利落，其实，背后里不知道有多少委屈吃着多少苦呢。
　　 将军这个称号，是我们街上开网吧的小张喊出来的。开网吧的小张和欧阳华年纪相仿，据说当年还是一个班的同学，都在方老师班里。但一个学习好，一个学习差。学习好的当然是欧阳华，学习差的是小张——辍学后，他在我们街上开了一家网吧，很快发了财。到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欧阳华疯了，小张却越活越滋润，成了老板。欧阳华疯了之后，变化巨大。原来见人都脸红的他，如今见了谁都去笑嘻嘻地搭讪，他见了男的就会问，“哥，给支烟抽？”见了女的就会问，“姐，几点了？”他最大的异常之处在于，他手里常常拿着一支竹竿。这支竹竿一刻也不离手地握在他手里，让人不禁想起来鲁迅先生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但将军的竹竿显然不是腿脚不便的拄杖，也不是乞讨人必备的打狗棒，那是他的旗杆。
　　 欧阳将军手握竹竿，举在胸前，迈正步，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口里喊着“一二一”的口号，那手中的竹竿上，仿佛有一面红旗猎猎作响，他的身后，仿若有千军万马，每走几步，他就会挥旗大喊“冲啊！战士们，冲啊！”那样貌，俨然一位指挥若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这让大家吃惊不小。一向谨小慎微，懦弱胆怯的少年，怎么突然变成了指挥千军万马进行战斗的大将军？
　　 我在报社副刊工作，平日里以编辑、发表本市业余作者的豆腐块为职业，工作之余，我自己也偶尔写一点小文章。方老师是语文教师，读书多，我有时候去讨教一二。有时候，版面需要，我也会向方老师约稿，方老师总是很谦虚。她写好了文章，总是专门送到报社来。她写一手好文字，咏物抒情，克制而冷静，又文气氤氲，简约而蕴藉。她的稿子都是手写，她的字迹娟秀，一笔一划写在稿纸上，常常一个字也不必修改。我平日里素来敬慕方老师，社里有什么活动，我常邀请她参加，她总是能落落大方，举止得体。后来，欧阳华疯了之后，她就很少参加这些活动了。文章也写得少了，我偶尔约稿，她总是婉拒。我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也就很少打扰她了。何况，她成了一个寡妇，但我在心里却愈发敬重她，并且在敬重之外，更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欧阳华作为方老师的儿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乖巧内向，感情细腻。我见过他写的作文，也曾在报纸上给他发表过两次，遣词造句，颇得方老师的风采。他没疯之前，对我印象也不错，见了我，总是会鞠躬行礼，叫一声“秦叔叔好”。我也极少取闹他，见了他就会从提包里拿出一份当天的报纸送他，我知道他爱看副刊，我隐隐感觉到他或许会在写作方面有所发展，后来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是可惜。
　　 将军每次见了我，都会凑上来，和我说几句话。这个时候的将军，极像是正常人，但他开场的那句话是离不了的，只不过他不称我为“哥”，还是沿用了以往的“秦叔”的称呼。
　　 “秦叔，有烟没？给支烟抽？”他笑嘻嘻地靠上来。
　　 我抽烟很少，但包里常年备着一包烟。在我们这条街上，遇到街坊邻居，最得体的招呼不是“吃了吗？”“喝了吗？”，而是掏出一支烟来递过去，“抽一支？”我把烟掏出来，抽给他一支，他双手接过去，并不抽，而是别在耳朵上。他第二句话接着会问上来——
　　 “秦叔，几点了？”
　　 我挽起袖口，把手表亮给他看，他歪着头，认真地数着表针，会准确地报出一个数字来。
　　 接下来，第三句话，他会问我要报纸。
　　 “秦叔，又出了报纸没？我看看。”
　　 开始的时候，我很诧异。我没有想到，他这个状态，还会要报纸看。后来，我就提前准备好报纸，见了他依然拿给他，并且告诉他，好好看，看好了，欢迎继续给我们写稿子。他就会脸微微红起来，说，写不了，写不了。然后，他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举起竹竿，跑开了。一边跑，他还会一边喊着“冲啊！杀啊！”这个时候，他疯癫的样态才又显现出来了。
　　 我大概是这个街上唯一和他说话超过三句话的人，其他人对他要么一概不理，要么会呵斥他“走开！”这时他就会二话不说，笑嘻嘻地跑开了。遇到陌生的女人来我们街上，他会追着去问那两个问题，当路人发现了他的不正常时，往往会尖叫起来。有几次，有客人会拨打110报警，警察一听是将军的案子，往往也就应付过去算了。
　　 那一次遇见将军，让我觉得他疯得更严重了。他依旧是拦住我，我正准备掏烟给他时，却忽然发现这一次他并没有向我要烟抽，也没有问我时间，更没有向我要报纸。他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说，秦叔，咱们商量个事？我吃了一惊，后退一步看他，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发现他眼里布满血丝，额头上有一块淤青。他神色也不同与以往。我说，啥事儿？他把我扯到一边，低头悄悄问我，你愿意做官吗？
　　 我笑了起来，说，啥官儿？你要给我封官？
　　 他一点也不笑，一本正经地说，我的部队，还缺一个总参谋。
　　 要我做总参谋？我有些吃惊，同时觉得他可能是疯得更厉害了。
　　 近来，这几次战斗，我吃了败仗。他指着额头给我看。你读书多，听说还喜欢《孙子兵法》，我想请你做我们部队的总参谋。我们这么大一个部队，光我一个人指挥，不行，敌人很狡猾，我最近老是吃败仗。
　　 你的部队呢？你在和谁打仗？我故意朝他身后看看，问。
　　 都在河那边树林里隐藏着呢。他把竹竿指向河对岸的小树林。他常常在那里玩。敌人想把我们这条街攻下，抢我们的房屋和钱财，我们必须寸土不让！他指了指远处工地上的挖掘机和铲土车，轰隆隆的机器已经开到了街头上，按照市里统一规划，这条老街就要变成消失，很快，就会变成一片高档住宅区了。
　　 我不想被他纠缠，想脱身，就说，欧阳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大将军，我相信你自己完全可以指挥部队取得最后的胜利，你不要灰心。这个参谋长我做不来，我一介书生，哪里是当官的料？再说我还有工作，忙得很，哪里有时间去打仗？
　　 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停了一会说，那好吧。你忙的你吧，就等着我战斗胜利的好消息吧。
　　 他跑开了。这一次，他似乎把竹竿举得更高了，竹竿上头，还裹着一面红旗；但是那个竹竿上端好像已经折了，不知是不是在战斗中受损的，而他额上的淤青，似乎也说明这一次战斗似乎很激烈。其实，昨天我就听说了，赔偿搬迁的的合同还没签，拆迁队就开了工。在这之前，街道业主已经联合签了两次维权书，维权的条幅挂满了街道两侧。我第二次写了反对拆迁古迹的申请书，已经投进了邮局的邮箱里。但昨天，铜墙铁壁的拆迁队浩浩荡荡开了进来，听说是将军举着竹竿冲了上了，然后，从铲土车的车厢里跌了下来，摔伤了额头。
　　 将军远去，很快跨过桥，进了那片树林。在那里，一大片树木已经被伐倒，将军的部队，正在裸露的空地上隐现出来。将军几乎是哭着跑过去的，他踉跄的脚步，发出铿然的响声，我才发现，他脚上穿的那双旧皮鞋竟然钉上了鞋掌，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
　　 将军的部队与敌人对峙了三天。他手挥竹竿，身先士卒，一次次冲锋，让人们目睹了英雄的风采。但是，后来，将军还是失败了。败得很惨，将军的部队几乎被敌人全歼。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从敌人的战车下逃生出来，丢盔卸甲，狼狈不堪。旧城改造依然进行着，不仅如此，工期似乎更快了。只不过拆迁方提高了价码，并且悄悄使用了兵法，实施了逐个进攻、逐步瓦解的战术。据说，先签合同的，还会有意外的补偿。条幅在一夜间全部撤去，维权的人群比将军的部队散得更快。
　　 将军那一次负了伤，摔伤了胳膊，街坊邻居帮着方老师把他送进了医院，都在责备方老师应该把将军看住，不该让他一个人乱窜横跑，那些拆迁队可不是好惹的，万一出了人命，还不是方老师你追悔莫及。方老师不说话，我帮着她默默地把将军送到了医院，将军的胳膊骨折了，医生为他打上了石膏，将军伤的正是右臂，那杆大旗再也举不起来了。拆迁方承担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并且送来了一笔赔偿款，方老师看也没看，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将军，用尚好的左手，一把抓起，把红红绿绿的钞票扬了满个病房。
　　 我从医院里回来，走进暂时寄居的公寓，喝了一个大醉，我有些懊悔，懊悔那天是不是应该答应做将军的参谋长。
　　 焕然一新的小区建起来后，大家似乎心情格外舒畅。小区建设得很高档，取名“香榭丽舍”，门口的保安年轻帅气，穿一身将军服，对每一个进去小区的人敬礼；当然，欧阳将军除外。小区划分了停车位，全部铺了沥青，画上了灰线。小区里的绿化也搞得很好，楼宇之间，绿树成荫，百花繁茂。中心的位置，还有假山假水，据说物业公司是全国一流的连锁机构，外来人员进出，都必须进行登记方可。小区里遛狗的也多起来，女性一律穿着高跟鞋，烫发，戴墨镜；男人大多开着宝马、奔驰，脖子里挂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链子。一夜之间，似乎人人都成了暴发户。原来的街坊邻居，已经很少见面了，都来去匆匆，似乎都在干着大事。见了面，往往是鸣一下笛，还没看清是谁，车就嗖地飞了过去。我依然在报社上班，但是包里再也不准备一份报纸，现在人人都在看手机，谁还有心情看一份报纸呢？我也不再准备香烟，小区里形成了公约，是个禁烟小区。我自然不能带头抽烟或敬烟了。最近体检，说我呼吸道有炎症，我也准备戒烟了。再不戒烟，就成了最落后的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