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源于忧伤(随笔外二篇)
一、源于忧伤
对我来说,写作源自于或远或近的记忆,而记忆又只钟情于创伤。生活浩大无边,注定被一一埋葬,星星点点的收获都是残骇之上缓缓冒起的磷火,那些黑夜里冒冒失失进行的暗写作,很长时间里都在被我改头换面一再重写。
最初,我是那么冲动,急于诉说一切事情,随便哪里起头,便能嘈嘈切切说个不休,或者被某个冷不丁跑出来的念头所驱使,受不了它在脑子里反复击打,为了安抚,一笔一划,一段一章,使之冷却凝固,渐渐显出念头后面的冰山和阴影。我至今不能拿出完美的提纲,或者拿出来了也不能用来指挥后面的写作,只能搁在那里,变成几条或几十条可笑而无用的罗列。奇怪的是,在没有任何企图或设计的情况下,最后竟也自圆其说了。有时我想,如果我有一个短促而平顺的青年时期,如果我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规定的任务,很可能我根本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我恰恰在这段时间里从大路上走失了。一度走失始终是无法抹杀的心灵微创,它让触觉系统多了一些除不尽的沙砾,这些沙砾一不小心就触痛神经。就这样,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描述这些粗糙的突起物。这样的写作简直就是野蛮收割,太多的摩擦力,太多的素材,太多的感悟,俯首即拾,这个拾起来还没消化,下一个又自动来到脚下。
第一轮收割结束,才开始有意识地看书,看那些有名的作家们是怎么写的,没有系统性,也没有计划性,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逮到谁就是谁。有意思的是,在我这里,每看一个作家,就把前一个作家清洗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被海明威清洗掉了,海明威很快又被卡夫卡清洗掉了,后来,卡尔维诺清洗了卡夫卡,福楼拜清洗了乔伊斯,有一段时间,艾·巴·辛格在我这里清洗了所有人,再后来,他们又统统被雷蒙德·卡佛几句简单无聊的老实话彻底清洗掉,再再后来,卡佛也被清洗掉了,不知是被谁清洗掉的,似乎是被他自己清洗掉的,他像一种显影墨水,时间一长,就自动挥发,消失不见了。
有时,同一个作家,不同篇幅的作品也被互相清洗,比如有一段时间,《星期二午睡时刻》这样一个小小的短篇甚至清洗掉了马尔克斯好几个长篇,而辛格的长篇《冤家,一个爱情故事》则把他所有的作品都清洗了。也许我的看法不对,但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榴梿这个东西,有些人喜欢得要命,有些人却恶心得要死,每个人都有喜欢或是厌恶榴梿的自由。
现在,庄重而又艰难的时刻到了,野蛮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芜,著名作家们纷纷离开,我心里装满了他们的创伤——我宁肯这样称他们的作品,每一部好作品就是一道永不愈合的大伤口,文学书店里永远血腥扑鼻,充满痛苦幽灵的呓语。但这不是我的创伤,通过书本永远得不到新鲜的让人颤抖的创伤,它顶多只能算是二手货,必须去体会自己的创伤,否则就只能通过阅读收获二手创伤,再去创造三手创伤、四手创伤,那样的创伤一点都不疼,不够疼的创伤留不下痕迹。
我的一位责编退休前语重心长对我说过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写到一定程度,不要忘了回头去看看你最初的作品,看看当初令你站起来的特质还在不在。现在我的体会是,也许我真的要回头打量打量,揭开那些老伤疤,看看它们是否已经愈合,还是怨气未消,已然凝结成仇,再来看看我是善于记录外科创伤还是内科创伤,神经创伤还是骨科创伤。
二、堪比蜘蛛吐丝
我非常羡慕那些可以在咖啡馆写作的人,我也尝试过,但我做不到,对我来说,写作更像某种隐私生活,必须独自待着,必须穿着宽松舒适的衣服,必须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还要时不时地站起来,走动,吃东西,无意识地做些小动作。而在咖啡馆,在别人面前,我没法做到旁若无人,没法彻底打开内心,向虚空处掏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那不是某种客观存在,那是内心的隐形投射,我的工作是把它从无形变成有形(文字),又让这有形(文字)具备转化成无形的功能,即升腾到文字上空变成仅可感知无可触摸的东西。我没法在别人目光下完成这一系列转化。
我觉得这就好比一只蜘蛛,我们看到的永远是一张现成的蜘蛛网,辛苦编织这一切的蜘蛛不知藏身何处,我从没见过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我猜它一定是在无人时分谨慎出动,尽情地呕心沥血,奋力地倾吐内心。所有的创造都伴随着某种不安、不雅、不适,不足为外人观。蜘蛛结网如此,母鸡下蛋也是如此,所以它们必须找一僻静之所,独自悄悄地完成那一切。
与有形无形的转化相比,我更看重坐下来之前的采纳,像导演总能在大街上发现心目中的演员一样,我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自己的采纳对象,所以我很少跟人谈文学、谈写作,比起这些高谈阔论,我更喜欢跟各种各样的人聊家常,不是采访,不是诱谈,更不搞录音,甚至也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在铺天盖地手舞足蹈的乱聊中充分感受一个人的声音,以及声音之外那个人的世界。
当然不会生搬那个人的世界,我搬不动任何一个人的一砖一瓦、只言片语,我能感受到的仅仅是自己眼中的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所以写作就是这么局限,因为感知范围极其有限,幸而输出的渠道更窄,细若蛛丝,必须把采纳回来的东西彻底消化,变成压缩的储备,方能细细吐出。
我见过许多一无所获的蛛网,空空地张结在某处,蒙尘,被风吹裂,卷成一小团无用之物,无迹而终。许多作品的命运也是如此,许多采纳而来的命运也是如此,甚至人的命运也是如此。但这一切无碍采纳,无碍倾吐,无碍将整个过程兴致勃勃地继续下去,因为一切已是生命的本能。
三、在路上,在空房间
艾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年,我才读到她更多的作品(之前我只看过她的《逃离》),当我看到《办公室》那篇时,不由得会心一笑,原来早已有人做过类似的事情。
给自己租间房的念头起于女儿十个月的时候。需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写得很笨拙的人,枯坐两小时能等来三四十分钟的顺畅已属幸运,可惜女儿连这两个小时的整片儿都不肯给我。从她出生开始,我的眼睛从没离开她超过半小时,不仅如此,只要我出现在她视线内,我连走一会儿神都不行。加上琐事繁多,层出不穷,内心的焦虑如野草一般疯长,长此以往,人会不会彻底钝掉?会不会再也提不起写作的兴致?我决定硬起心肠,离开她,哪怕只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那时住在一个新落成的大学小区,住户不多,物业公司那边隐约闻见有闲置空房,于是我鼓起勇气去找他们。他们以为我要开公司,问我有没有营业执照,我说没有任何经营,仅仅需要一个空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们立即结束谈话,说人家教授们都是在自己家里公办的。酝酿多日的计划被他们在一秒钟之内以一个眼神轻松击溃,幸亏我没说租房是用于写作,否则,恐怕被击溃的不光是那个计划,还要搭上我这个人。
终于熬到她上托班和幼儿园,这时我也跟着恢复了上班,时间彻彻底底属于别人,连碎片都别想找到。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天亮前那段时间似乎值得开发,那时全世界都在沉睡,没有人会呼叫我,没有家务等着我……我设了个凌晨四点的闹钟,在七点钟全家苏醒过来之前,终于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整片儿的三个钟头。台灯射出淡黄色的圆形光束,如同在黑暗里给我辟出一个明亮的小房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空房间了。然而,冬天来了,冬天的黎明比夏天要严酷得多,我到底不是意志坚强的人,咬牙坚持了几天,不得不放弃。后来我决定,只在夏天采取这种办法,算是我自己的夏时制。
其实,并不是每个黎明独坐都能坐出结果来的,真正有效率的早起也就百分之三十左右。即便如此,心也安了。我这样想,就算是没有结果的独坐,也是跟写作有关的独坐。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还真写出了几个东西,获得过人民文学奖的中篇《你们》和短篇《狡猾的父亲》,还有长篇《西门坡》,就是在这样的黎明时分写出来的。
后来,时间渐渐宽松了很多,但我仍然不舍得放弃我的夏时制,感觉就像意外捡了个宝贝,只要有了这多出来的三个小时,就算这一天因为某件事情报废,也算有了保底,也算是“在路上”。不管路有多远,我不朝前张望,也不左顾右盼,只求始终保持“在路上”。
尽管如此,发明夏时制的动机仍然叫人惭愧,这正好说明我是一个心甘情愿向生活投降的人,我做不到丢下一切扑向书桌,做不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押上自己的全部。我不愿拒绝人生在世的一切的一切,我让自己像一块沉重的铁,所有我碰到的大小铁钉都叮叮当当挂在我身上,为此我甘愿忍气吞声负重如牛让生活大行其道,甘愿一边被日常生活蹉跎,一边把珍爱的写作逼到黑暗深处,逼到更深露重的昼夜交替之时。
话又说回来,有挤压才有爆裂和迸射。既然我把那个空房间安置在计划表的最底端,重压之下,没准真有什么生活的精华被过滤出来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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