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世界啊！早年读书的时候，念到“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唐子西语录》句），羡慕起山僧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无论魏晋”，只把秋色入眼，多么悠闲逸豫，心想，出家可能就是为了一份安逸的心情，安逸到对无关生命生活的秋叶都可以想出点什么味道，不慌不忙，入味。
　　 在诗人看来“一叶知秋”是诗意，在佛僧是禅意，在我则是懒意。秋阳让人懒洋洋的，可懒惰，这是小时候分组讨论批判的最恶劣品质，不用上纲上线，一针见血，我们的表现是，此后连眼睛都不能有痴呆散光的表现，一切向着勤奋靠拢。
　　 因为秋忙，每年的9月下旬到10月底，我们都要放秋假，四十几天，劳动的感情真正扑在了我们的脸上，黑了；走进了心中，快乐了；舌尖伸出来在空气里品一下，甜蜜的。教室黑板一侧的课程表是弹性的，秋假前一天，老师都要当着同学的面撕下来，说，把课程搬到金色的地头，落叶的山岚。这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说得蛮有诗意的话，也是他给我们融入金秋的最美祝愿。
　　 当晚，我们就被队长告知，掰玉米棒子。秋老虎还很厉害，秋日的白天，火辣辣的日头烤焦了玉米，似乎一夜之间，那些翠绿的叶子就被烤成了褐色，褪去了好端端的生命颜色。大家说，队长很人性，白天安排钻玉米地，他会被挨骂的，队长不敢冒村民之大不韪，各队长几乎商量好了一样，漫山遍野，各队的地里都响着风动叶响的声音，我们说，那是一地蝗虫入夜到。
　　 晚上6点到11点，我们小孩子就像和人捉对厮杀。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做了全副武装。短袖换蓝色长袖，晚上没有人看你的丑陋还是漂亮，一律包上女人的头巾。我们出发的时候说去“偷地雷”，这是《地雷战》的经典台词。孩子们也是各有心机，要结伴那些性格温和的大人，还要挑一挑干活慢慢悠悠的那些人。我们小孩子负责在前头掰玉米，每个人跨三四垅，不准掉地上，要颗粒归篓。大人们则在后面手持“小笨镢子”斩断玉米秸的根部。如果谁漏掉了玉米，一趟到头，都有砍玉米的人报告队长，超过五个，工分减半，其实一个晚上我们就挣2分，减半的痛比胳膊被玉米叶划痛还痛。
　　 秸秆高壮的，上面常常挂二三个玉米穗子，顶端的多被漏掉，里面的籽粒也近乎是空的，就扔了，也有漏掉的，砍玉米的大人常给我们拾进篓子拐出去，倒在地头。差不多同时到了地头，大人汇报数字，1234……就是没有5，其实队长也从来没有罚我们的分，无非就是给个监督提醒。知道了队长的好脾气，干到了很晚，看见别的生产队的人收工了，我们围住队长要求放工，他也温柔地拍拍我们的脑袋，说声“睡觉”，大家一哄而散。
　　 想起来，如今只剩下这些枯燥的画面和残存的记忆了，其实，那就是陪伴着我们的真实生活，是被我们常常忽略掉的诗意和感动。大人呵护着孩子，无论是谁家的，再怎么调皮，也都是夜晚劳动的最美音符，带给他们的是不知疲倦。我清楚地记得有人说过，晚上干活就像和孩子捉迷藏。
　　
　　 二
　　 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目视着我们归来。妈妈和一群年岁大的人还在家门口，慢摇着一把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闲话，如水的光阴，在那些扇子里轻摇着，似乎要与月亮比一比谁可以坚持得更久。那时夜露已经铺开了，扇子就是个手中的摆设，可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撩去用情等待的寄托物呢，仿佛快摇几下，他们的家人就马上会跑着回家一样。
　　 其实，他们也在分享着我们劳动的心境，心底也在忙着他们期待收获的秋，无论秋夜凉到什么程度，也不会凉了一颗心。
　　 “洗洗睡吧”，这个话只有今天才充满了调侃和情调。晚上半夜回家，扑打一下尘埃，留点玉米的芳香，倒在炕上就入梦了。大点的孩子还要记下几句劳动的心得，一来锻炼写作能力，二来作为开学思想改造汇报的第一手生动材料，孩子们中的劳模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涌现出来的。
　　 不要以为当下的所有都是风景，描写玉米地的葱郁，是作文上的美妙词句，不是辛苦的生活。而辛劳是给人最大的教育。家长也都盼着新玉米快下来，分配了，不隔夜也要在石磨上推出够一顿吃的玉米面，烙成喷香的玉米饼子，那味道，因为我们的劳动而格外芳香，只等着妈妈夸自己一句。
　　 一叶不知秋滋味。只有劳动，才感知得到秋的韵味，而且不断提醒着我，当下的一饭一菜都是注满了温暖和辛劳，唯此重要。如今，走进饭店，要一个锅底鱼，锅边贴饼子，才觉得有滋有味，甚至还要挑剔，玉米面是不是刚刚秋收来的，是不是人推石磨磨出来的。我想，如果失去了在自然的给与里安身立命的情结，无论多么新鲜，都是没有滋味的。如果只是咬一口感觉味蕾很舒服，那就太肤浅了。
　　
　　 三
　　 刨地瓜，是一年秋收里费时最长的农活，割瓜蔓都是我们小学生的活，常常一个上午割下的瓜蔓就够大人们一天刨的，队长发现我们空闲时间就是打闹，还动不动在山上垒灶烧地瓜，就很生气，可有时候也凑过来，我们给他一个熟地瓜，讨好他，吃着也就气消了，但不给我们很多的笑，只是淡淡的，说不出滋味，他没有朝我买发火就行。
　　 队长有了一个奇思妙想，组织了我们三四个人，专门烧地瓜。还提供了干净的篓子，不知从哪里弄来白白净净的粗布，要我们烤熟以后盖住，不准跑了热气，我们吃了多少他不管。
　　 每个山头几乎都留下了我们垒过的土灶，喜欢看书的大敬说，这是孙膑减灶的诱敌之计，其实根本不是。原来春秋时候的军事家孙膑精通兵法，善于选择伏击的有利地形，抓住魏军轻敌的弱点，因势利导，用减灶的计策诱敌深入，终于使劲敌庞涓上钩落网，兵败自刭。孙膑是减灶，我们是建灶，两码事。听完典故，我们都扫兴，乏味，不如去烤地瓜。
　　 大人们刨地瓜到哪个山头，我们就在哪个地方垒灶。就地取材，收集那些烂山石，和点稀泥，用手将灶膛里面抹得很光滑，然后砍几根粗的不落柴棍摆成炉条的样子，灶膛周围随便插几个出气出烟的眼儿，留出一个很不规则的灶门。
　　 深秋的山，衰草遍地，金黄的，褐色的，对起灶而言，都是最温暖的，并未觉得秋很萧条，农人收获的情结在那个收获季节最浓厚，所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长歌行》句）不过是那些失意人的悲凉感觉。我挑选燃点好的衰草，从老树根上弄下一些枯柴棍，不到中午就开始了烤地瓜，滋滋而缓缓的烟雾就像燃起烽火一样，妈妈说早就看见你们这些孩子在那讨厌了。我跟她解释，说山上干活的人的午餐要配上两个熟地瓜，她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一脸的惊愕，好像她也期盼踮着小脚上山刨地瓜，可她只能在场地上干点零活，很失望的样子。
　　 队长的体贴之举深受欢迎。临近中午，他安排人回村逐家收午饭，挑到山上吃，这个任务是另一波小孩子完成的。开饭了，每个壮劳力都去土灶上拿两个烤地瓜，顾不得掀开看自家篮子里盛的是什么好饭。一个个呲着牙，卷着嘴唇，生怕烫着，款款的热气从淡黄色的地瓜瓤里冒出，有时候一齐吹着气给烤地瓜降温。我们看着大人们吃烤地瓜，都很自豪，有的还分给我们吃，其实我们早就吃了好几个，哪能看得住上锅的大厨。
　　 有的狼吞虎咽，不知品味，我都跟他生气，就不知品出我们这些孩子为他烧烤地瓜的温暖和甜蜜。可吃完没有事了，嘴巴闲着难受，就悠闲地编一段顺口溜，我现在还记得三四句——
　　 浩浩荡荡北山坡
　　 秋收的日子好多多
　　 屁孩垒起行军锅
　　 可惜甜甜的地瓜只两个
　　 ……
　　 从各家挑来的饭常常剩下很多，大家都喜欢吃烤地瓜，有的吃完还撅着屁股掏炉灶，恨不得把垒好的锅灶拆掉！
　　 烤地瓜的味儿，弥漫在山坡上。吃饭都选一个背风的地堰下，那烤地瓜的香味就像山上的苍耳沾在裤脚，地瓜香始终绕着鼻息，有的还深嗅几口，似乎那些香味也可以果腹。
　　 那时候，地瓜没有什么新品种，似乎只有两样，黄金薯和白狗子。白狗子是白薯，用来擦瓜干，撒在地堰上晾晒。吃的都是黄金薯，甜蜜蜜，香喷喷，一想就流出口水来。
　　
　　 四
　　 地瓜是集体的，个人吃了算怎么回事！队长有办法，毕竟是集体的财物，吃了是不合适的，他跟队上的会计商量，每个吃地瓜的，在分配地瓜的时候扣除五斤，以充补消耗。这是一种集体生活下的分享“文化”，也是“快餐文化”，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在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很敏感时期，这样的做法，是公开的“多吃多占”，尽管法不责众，可队长是罪魁祸首。听说没有几天就传到村部，那些掌权人争论的结果是应该提倡。一种回归于几近原始的饮食文化被肯定下来，实属不易。这种味儿是否与资本主义的享乐文化有关，可能是争论的焦点。但我们这些孩子觉得唯有我们的队长才是好样的，给满目苍凉的秋色带来了温度，创造了令人怀念的“地瓜文化”。
　　 那时，我们最盼望的是上午的好日子，干一个小时的割瓜蔓，再就是烤地瓜，下午就没有意思了，是结伴推着小推车往各家各户送地瓜。
　　 地瓜的分配很公平，各家提前抓好了阄，按照序号排好，队上的会计写好一个纸条别在车筐上，我们就知道往谁家送了。送给各户的地瓜都是挑选山耩地的，水分不大，越冬存放不易腐烂。农户的女人们看看地瓜皮的样子就知道地瓜出自那块地，可有的地块一边地势低，地瓜所含水分就大，一眼就看出的。到了农户家，我们都好好解释，好话说尽，说是我们亲手一个个捧进车筐的。其实这个解释与地瓜是在什么地块出产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是答非所问。常常气得家庭妇女白眼，可看见我们这些还在上下学的孩子这样辛苦，还是要给一个安慰，或者就是赎罪，给一两块糖果装在衣兜，好吃的也行，算是跟人发牢骚以后的道歉。
　　 秋阳射着暖暖的光，山坡被暖在沐浴里，微风将车筐里的生地瓜的味儿吹起，收获的兴奋忘记了疲劳，尤其是想到给那些一贯对我们孩子很亲的家庭妇女送地瓜，想到可能得到什么，心中就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哪怕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缕微笑，一句“累坏孩子了”的同情话，我们都觉得出力送一趟地瓜是莫大的幸福。
　　 大砚山很陡。一个人驾着车，另一个孩子就在车前弓着腰蹬着脚抵住，让车轮慢些再慢些。劳动，给了我们很多经验，采取迂回战术，减缓坡度，安全抵达山根就好了，哼着小曲，希望此时老师可以看见我们，表扬我们一两句，尽管不能遇到，但心中常常是自我肯定，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也有翻车的时候。脚下一打弯，欺不住载重的车，就会倒在路边，顾不得看膝盖是否擦破了皮，先看看身后有没有大人，同伴是无需警惕的，他们几乎都翻过车，不会告密。队长从来不会惩罚我们，就是我们感觉丢人，没有男子汉的劲头，让人瞧不起。
　　 我们赶紧弯腰轻轻把地瓜拾进车筐里，那些擦破了点皮的，都放在最下面，上面摆着完好新鲜的地瓜，看着搞好了，不怀好意地笑笑。
　　
　　 五
　　 这车地瓜是说给连增婶的，我们本来看了那纸条就打怵了。她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两颗门牙不小，一说话就外露，我不敢凝视。身子板很厚实，我们几个孩子也不是她的对手，尽管没有看见她发威，可心中还是惧怕，就像没有遇到老虎，可想想老虎两个字就不寒而栗。
　　 到了婶子门前，我们都低着头，装出十分疲累的样子，也一言不发。她拿来一个篓子，要一个个往外捡，那手拿地瓜就像握着一个个鸡蛋，轻得让人不敢相信，我们也不说什么，更不敢催促她。推车的战强看看我，好像也为难。我夺过婶的篓子说：“婶，我们还要跑两趟，来不及这样弄，这是小薄地的地瓜，皮薄好吃也好放。”
　　 一句话很多意思，婶子愣愣地听了老半天，又低头捡地瓜，快露馅了，战强一边顶住，怕因两边重量不均而翻车，我用足了力气把一筐地瓜端起来，就往家里搬。
　　 婶子撂下篓子就帮我，总算弄家里了，她还是围着这筐地瓜，似乎她早就发现了端倪，我要把地瓜倒出来，她说她要一个个往外捡，怕弄坏了皮。等我们抬着那筐地瓜进屋，婶子掐着腰站在我们面前。
　　 “说说吧！”她阴阳怪气，“从小就不说实话。”
　　 我们心知肚明，低头不敢狡辩。婶子的婆家小姑子更厉害，是我们上一年级的老师，若是她告状，那我们就是一百个死了，无疑。
　　 “腿摔坏了没有？”婶子弯下腰撸我的裤腿看，我后退着，嘟囔着“不打紧”……
　　 她居然快步进屋，我们想跑，可地瓜还在车筐里，很无奈。她拿着一瓶碘酒出来。深红的颜色，我一下子感觉就像她的心，我想哭，可我是男子汉，闭上眼睛等她涂抹碘酒。
　　 “地瓜擦破皮有啥要紧，我晚上就擦成瓜干，腿摔破了，义嫂（她称呼我的妈妈）可心疼死了！”她一遍抹着药水，一边说，我的泪吧嗒吧嗒滴在了她的后背……
　　 战强急促地拾掇着那些地瓜，早把车筐缚在车上，在外面招手，我们要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才是。
　　 我的双腿好像灌了铅砣，挪不动。
　　 “下次送，给婶捡点好的，算是补偿。”婶子本不是那么自私，她是要打消我的顾虑，我心中很明白，居然伏在她的后背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