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丛芮只吃了半碗饭就搁了筷子。丛母诧异地说：“芮儿，今天菜这么好，你就吃那点饭？”丛芮微微一笑，说：“我吃饱了。”
　　 周末丛芮照例回父母家吃晚饭，丛母特地上街买了一只酱鸭和两斤红烧大排，自己又炒了几个荤菜。尽心款待女儿。
　　 丛芮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拿起一本《读者》，翻了几页，往茶几上一撂，又抓过遥控器，打开电视。
　　 笑眉笑眼的成龙在荧屏上又是打拳又是翻筋斗竖蜻蜓，最后一个人竟变成父子俩，敲着面前的一台学习机，那个帽子歪歪戴的儿子便一抡拳头，嗲声叫道：“望子成龙，小霸王！”老子也在旁边帮腔道：“小霸王学习机！”
　　 “又是广告，烦死了”丛芮拿着遥控器生气地一指，“啪”地关了电视，朝饭厅里叫道：“妈，我下去走走。”
　　 时候是四月初，楼头的梧桐树的嫩叶才只有铜钱大小，麻柳树的枝头仍是荒疏枯黄，尚未吐绿。丛芮驻足西望，只见斜阳乍没，红霞满天，那高低错落的楼房顶上，早已笼上了一带苍烟。
　　 那边楼头传来了音乐声和嬉笑声，丛芮不觉走了过去。两楼之间的空地上，许多中老年男女在跳舞。他们嘻嘻笑着，相互搂着对方粗胖的身体。随着音乐，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晃晃荡荡，跳得十分起劲。里面有一对夫妻，两口子温存地拥在一起，彼此深情地注视着，转得意醉神迷。丛芮见了，慨然一声长叹。
　　 常庚这个杀千刀的，走了一个多月，连电话都没有一个。都是他这个可恶的农村出身让他养成吝啬的习惯，一个月挣两、三千块钱，可连十几块钱的长途电话费都舍不得花。唉，钱这东西真说不清，没有它就得吃苦受罪，有了它又害得她丛芮孤单凄凉。
　　 常庚和丛芮是大学同学，毕业时一同进厂并结了婚。近年来厂里潜亏，效益很差，他俩收入菲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而现在有钱人又越来越多，人家摩托、高档音响、名贵服装、珠宝首饰，应有尽有，两口子看得眼红心热。婚后第三年，他们再也忍耐不住了，常庚停薪留职去了深圳，投奔他的一个在台资公司任职的同乡，在他的帮衬下，常庚顺利地成了公司的技术主管，月薪两千五，年底还有红包。今年春节，常庚回来和丛芮小聚了一下，又匆匆地登上了南下的飞机。
　　 丛芮离了跳舞的人群，慢慢地往回走。忽一眼瞥见了楼前几珠烟雾似的垂柳，不由得想起了唐诗中那首有名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回到家里，妹妹正和爸妈为看电视而拌嘴，妹妹要看台湾言情剧，爸妈要看《包青天》，互不相让，吵成一团。最后，父母拗不过小女儿，退回卧室去了，丛芮也进去陪他们谈话。
　　 丛父颇关心女儿的工作，张口就问：“芮儿，科里分给你的那个产品你设计完了没有？”丛芮点点头道：“已经收尾了。”
　　 “芮儿，常庚来电话了吗？”到底是当妈的，丛母一口就道着了女儿的心事。丛芮摇摇头。
　　 “一定是公司里事太忙，他抽不出时间。”丛母心里也知道女婿吝啬，嘴里安慰女儿道，“你以后常回家，别一个人闷着。”丛父忽然埋怨道：“也不知你们是怎么安排的，趁着常庚现今在外打工，赶紧怀个孩子啊。”丛芮涨红了脸说：“爸，我们不想要得太早。”
　　 “还早？你都二十六了，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快五岁了。”
　　 丛芮通红着脸不作声。丛母忙打圆场说：“你爸急着抱外孙了。”
　　 老两口见女儿和他们没话说，就喋喋不休地谈起物价的昂贵以及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来。丛芮听得索然无味，就叹了口气，起身说：“爸，妈，我回去了。”丛母留道：“别回去了，就在家睡吧。”
　　 “不，睡在这里我不放心。”
　　 丛芮的小家在大院西北角那幢浅灰色的四楼，一室一厅的小套。
　　 回到家里，丛芮打开她那台TCL画王，胡乱摁了几个台,节目都叫人厌烦,就关掉电视，无情无绪地上了床。
　　 被窝里冷冰冰的，丛芮一连打了两个寒噤。春节那几天，每天都是常庚先上床把被窝睡暖和了，她才钻进去紧贴他壮硕的身体睡下。
　　 丛芮想着常庚，此刻，她真后悔让常庚去了深圳。
　　
　　 二
　　 江北指缝里燃着一支烟，在两边的办公室荡来荡去。平时他就坐不住，何况今天是周末。
　　 技术科的办公室在厂部大楼的二楼，斜对着的两间房，二十几个人，每人桌上都覆着一块图板，江北的那块最小。
　　 “哈哈，今儿是周末，美丽的周末，可爱的周末，啊——”江北又从那边晃过来，唱歌似的叫道。他忽地往前排一个小伙桌前一扑，摆摆脑壳说：“哥们，跳舞去，我请客。”那小伙直直地瞪着他，摇头不应。
　　 丛芮举眼望着江北，心里隐隐地有几分难受，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老这样飘飘荡荡的像啥，该成个家了。江北的人材并不差，中等偏上的个子，身体匀称、结实。一头蓬松的黑发，眼睛虽细，却也熠熠有神；穿着浅淡的彩格衬衫，牛仔裤，颇显洒脱。之所以一妻难求，实是性格浮躁，又抽烟恋酒爱打麻将的缘故。
　　 丛芮起身去对面办公室借一本《机械设计手册》。她个儿很高，穿着粉霞色的羊毛绒旗袍裙，淡施脂粉，腰身苗条，体格风骚，魅力十足。
　　 江北条件反射似的跟了出来。
　　 江北大专毕业分到厂技术科与丛芮共事也有三、四年了，虽说丛芮比他还小一岁，他却视她为大姐，钦佩她，敬爱她。常给她干些力气活，买些零嘴，对她言听计从。没事总爱往她身边凑，他嗅她身上香水味的鼻息声，他嘴里那股浓重的烟味，她都十分熟悉。她知道江北喜欢她，依恋她，她又是得意又是恐惧，女人对男人的爱慕总是感到快意的，然而她又害怕同事们说闲话，她毕竟是有夫之妇呀。
　　 “丛芮，你手里是什么大部头呀？”江北在走廊里截住借书转来的丛芮，笑眯眯地问。丛芮把那本《机械设计手册》递至江北鼻子下面，星眼微闪，一言不发。江北又讪讪地问：“今儿周末，你怎么过？回父母家吗？”丛芮正色说道：“我怎么过你甭操心。你还是去找你周末的舞伴去吧。”说罢抽身进了办公室。江北涨得满脸绯红，老大没趣。
　　 傍晚，出了厂大门，丛芮在下班的人流中赶上了垂头丧气的江北。
　　 “嗳，你找到今晚的舞伴了吗？”
　　 江北看着她苦笑着摇头。
　　 “那你今晚咋过？”
　　 “我不知道。”江北茫然地说。丛芮心里突然一阵酸恻，小伙子孤孤单单的也真可怜，她冲动地说：“那你到我那里吧，我陪你唱卡拉OK。”
　　 “真的？”江北眼睛一亮，大喜过望地问。
　　 “嗯，你同我来吧。我们一起吃晚饭，你尝尝我做菜的手艺如何？”
　　 家属大院与厂区隔街相望，丛芮怕碰见熟人，带着江北绕道一个小巷，从后门进去。
　　 丛芮一进屋就系上围裙，对江北说：“你看电视吧。我来做饭。”江北打开电视，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来。丛芮忙说：“快把烟收起来，我这里不许抽烟。”江北依言把烟塞进了烟盒。
　　 “你们常庚走了多久了？”江北看着电视大声问。
　　 “快一个月了。”丛芮边切菜边答道。
　　 “想不想他？”
　　 “怎么不想，他是我老公啊。”
　　 “他常打电话回来吗？”
　　 “打呀。一周一个。”丛芮说这话时有点脸红，幸好江北看不见。
　　 丛芮炒完最后一个菜。朝里屋喊声道：“江北，开饭了。”
　　 香菇煨排骨，辣椒炒肉丝、火腿肠、西红柿汤，共是三菜一汤。江北绰起筷子，每样尝了尝，夸赞道：“啊，味道不错，赶得上职业厨师了。”
　　 “女人嘛，不会烧菜还行？”丛芮得意地说。江北看着她问：“你这里该不禁酒吧？”丛芮笑着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古井贡”说：“我和常庚都不喝酒，这是过春节专门买回来待客的。”江北说：“我一人喝酒多没劲，你也要喝点。”丛芮笑着点点头：“好吧，我就破例陪你喝两杯。”
　　 江北把酒杯擎到丛芮面前道：“感谢你收留了我这个可怜虫。”丛芮微笑着和他碰了杯。江北“哧溜”一声，一饮而尽，复又斟了一杯。
　　 丛芮被酒辣得咳嗽了两声说：“江北，你不能再这样浪荡下去了，赶紧成个家吧。”
　　 “成家？哈哈，我和谁成家呀？”江北苦笑两声，又一仰脖。
　　 “江北，不是我说你，你那些接近女孩子的做法大错而特错。”丛芮吃着菜，娓娓地说道，“厂里一新分来女孩子，你也不估量有没有希望，就千方百计地认识她，慷慨地请她吃饭、跳舞、看电影。结果是白花了钱，连句好话都落不着，相反还把自己的名声搞糟了，我劝你以后不要再兜搭那些心高气傲的女大学生了，还是把钱省下来，把烟戒掉，酒要少喝，等钱赞够了，就找一个本分老实的姑娘结婚，把生活安定下来。免得老像没根的浮萍，东飘西荡的。”
　　 江北只顾低头喝酒，一声不吭。
　　 丛芮继续苦口婆心地规劝道：“你择偶的标准一定要降下来，只要对方人好，心地善良，会过日子就行，不必在乎她漂不漂亮，有没有学历或正式工作。以你现在的条件，哪能找到合心中意的姑娘？”
　　 “婚姻乃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还是宁缺勿滥的好。”江北默然半晌，总算憋出了一句话。丛芮“扑哧”笑道：“你傻了，什么‘宁缺勿滥’还是随便找一个，聊胜于无吧。”
　　 江北呆了一呆，抓过酒瓶就往杯里倒。丛芮按住他的手说：“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可不希望你醉倒在这儿，我去给你盛饭。”
　　 吃罢饭丛芮和江北坐在沙发里唱卡拉OK。“古井贡”后劲不小，两人都大红着脸，身子发浮。江北啧啧称羡道：“丛芮，你的小家彻底现代化了嘛，TCL画王、松下录像机、电话、格力空调、万家乐热水器，一应俱全啊。你该满足了吧？”丛芮星眼乜斜地说：“这些东西都是常庚这一年多挣回来的。男人的职责就是挣钱养家，一个男人没有钱还谈什么讨老婆生孩子！江北，你该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了吧，以后别再胡乱扔钱了。”江北默默不语。丛芮拿起麦克风说：“好了，不谈钱了。咱们来唱歌。”
　　 两人先唱了一首《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接着又唱起了电视剧《过把瘾》的主题歌《糊涂的爱》。
　　 唱着唱着，江北忽然扔掉话筒，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丛芮慌忙关掉录音机。回身抱住江北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说：“你怎么啦？哎，你别哭呀。别哭了，听话，啊。”
　　 江北泪流满面地唏嘘道：“怎么就……怎么就没人爱我呢？那些女孩子，我对她们那么好，可她们……她们……”
　　 丛芮心里骤然一痛，眼睛不觉潮湿起来。她把江北紧紧搂住，带着哭声道：“江北，你别难过。其实你也挺招人爱的，我就很喜欢你。”江北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呜呜地哭个不了，泪水把她的裙子都浸湿了。丛芮摩挲着他的脸，连连劝慰他别哭。
　　 突然，江北的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起来。丛芮身子一颤，惊恐地说：“江北，不要这样，快不要这样！”
　　 他衷求道：“丛芮，行行好，我还是个童男子呢。”丛芮拚命地捋着他的手说：“不行，我不能对不起常庚！”忽然，她喃喃地说：“江北你别……你别……”身体却软了下来，抵抗的动作也停止了……
　　
　　 三
　　 失贞后，丛芮整整哭了一夜。她恨自己心太软，不该可怜江北，招他到她的屋子里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严重后果，她本该意识得到的。奇怪的是，她当时心里确实是想江北去她那里，或许是她感到太孤单太寂寞的缘故，常庚离开她有四十多天了啊。她一点都不爱江北，他嘴里的那种烟酒的混合味让她恶心；他是那样粗鲁、躁急，半点也不及常庚轻款、温柔。若要她在他们两人中再行选择，她会毫不犹豫的，一百次地选择常庚。
　　 在办公室，每当江北怀着非分之念朝她张望时，她脸上就堆起霜来，压根不正眼看他。但江北不死心，仍伺机接近她。
　　 一天上午，丛芮去车间了解她设计的那种产品的加工情况，江北立刻起身尾随而来。时至五月，天气渐热，丛芮穿着赭灰色的真丝套裙，化着浓妆。她泪堂丰厚，双颧微凸，下巴略尖，脸颊和眼皮上都搽着胭脂，嘴唇涂抹得红红的，模样儿极像彩色卡通里那种浓妆艳抹的坏女人。她肩膀一扇一扇地走着，也知道江北跟在后面；不知怎的，这些天她心里老是想着他，带着一种厌恶的情绪想着他，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能察觉。
　　 江北在车间前头的一棵梧桐树下赶上了丛芮，叫道：“丛芮，你略站一站，我有话和你说。”丛芮心里并不想站住，可脚步却停了下来。江北双手捧心激动地说：“丛芮，我爱你。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发发慈悲吧，让我再去陪陪你。”丛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可我一点也不爱你。”
　　 “是的，你不爱我。但是你需要我，所以你爱不爱我没有关系，只求你让我去陪你。丛芮，你太寂寞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已婚少妇，丈夫长年不在身边，那种滋味绝不好受。”丛芮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江北说中了她的致命弱点，她是多么想常庚呀，有时想得身子热辣辣的，那晚她在江北的身下叫的却是常庚的名字。
　　 丛芮错眼正好接着了江北焦渴的眼光，她心里一阵恶心，就挣扎着说：“江北，你别再做梦了。那天你利用我的软弱，用卑鄙的手段达到了目的，我不找你的麻烦就够好的了。你不思改邪归正，居然还想得寸进尺，陷我于不贞不洁、不仁不义的地步。你，你作恶造孽，天理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