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画龙画虎难画骨”，那么画人呢？画出人的风骨更难。我一辈子写人，深知其难，写健在的大家熟悉的人更难。写他的好吧，大家偏偏数落他一大摞缺点；写他的不好吧，可他偏偏有不少优点。况且，他还健在，今后一直健在下去不知会发生好事还是坏事。所以，中国人讲究盖棺论定。但是，我必须把他写出来，因为很可能他还没“盖棺”而我先“盖棺”了——他比我年轻得多！
　　 他叫王飞，在石河子颇有名气。常常从他滔滔不绝的说话中听到我们石河子如何如何，我们石河子人如何如何，而且胸脯拍得当当响。
　　 我想写他是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啥“有意思”？接触有三：
　　
　　 一、宝鸡宾馆风波
　　 那年秋天，我和王飞一起去宝鸡参加西北城市党史工作会议。我是兵团史志办处长，他是农八师石河子市史志办主任。没有文人的矜持内敛，深沉含蓄，他豪爽直率，棱角分明，像玛纳斯河的流水一眼就看清河底的石头。这种性格的人有亲和力，我俩很快无话不谈。
　　 飞机到了西安已是下午，到了宝鸡天黒尽了。我们住进开发区一家豪华宾馆。我俩一间豪华客房。路途劳顿，有点累了，想休息。王飞却毫无倦色，擦一把脸说出去走走。
　　 我俩走在空荡荡的平展展的马路上。这里的十二点相当新疆的半夜两点，又是新开发区，居民不多，冷冷清清。山风送爽，暑气消散。路灯明亮，高层灯火，遥接霄汉。他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一言不发只顾走，东张西望，寻找什麽。果然，路边有一个红十字灯箱。我跟着他径直踏进那家小药店。里面有两位老年夫妻，自称是祖传的老中医。王飞撩起衬衣，露出肚皮一片红斑。那位老中医略一端详说是风湿皮疹。王飞问有药可以治吗。老中医很有把握地说这是常见病，我给你配副药擦几天就好了。你们听口音是外地人吧？我们点点头说来开会的。老中医热心地问了住哪个宾馆几号房间，说明天把药熬好送去，一天擦两次。王飞连连称谢服了药款，我俩回了宾馆。
　　 刚进房间，电话响了。我一听娇滴滴的声音要不要按摩立即把电话挂了。刚躺下，电话又响了。王飞接了电话，又是那个不甘心的女人声音，要按摩吗？王飞故意装作乡巴佬拿腔捏调，问你们都按摩哪些地方？女人一笑答哪里不舒服就按摩那里。算了，我们两个人不方便吧？没关系，我们来两个人，各按摩各的，互不干扰……
　　 我一把按掉电话说这种玩笑开不得，王飞哈哈一笑说逗逗她们，她们也寂寞啊。深更半夜还要加班加点。后来，他再也没接按摩电话。他说这种玩笑只能开一次。第二天一早，那个中医果然送来一罐熬好的中药，颜色姜黄，味儿冲鼻子。
　　 正式开会只一天半，剩下时间参观旅游。每天精疲力竭，躺下交流参观心得。宝鸡真是好地方，历史底蕴深厚。炎帝诞生于此，秦人先祖为周王牧马，兴起于天水宝鸡。秦统一中国，建都咸阳，在龙兴之地宝鸡大兴土木，繁华一时。百年以来，宝鸡出土的商周时的青铜器一次次震惊世界。古人视死如生，死犹享受。商周不知在这里封了多少王侯，这些王侯不知把多少财富埋在地底下。姜子牙垂钓河滨，诸葛亮长眠五丈原；六出岐山，暗渡陈仓；山有灵，水有情，一山一石皆有故事。宝鸡风光秀丽，松柏森森，山如翠屏，溪流环玉；柿林桔林，香入清风。膏腴之地，稻菽繁茂。宝鸡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西扼陇蜀要隘，东握关中八百里秦川之钥；北接漠北草原，南通太白汉中千里沃野。
　　 我俩开会出差走过的大半个中国，宝鸡最令人难忘。
　　 当然，更难忘是离开宝鸡那一天。没有不散的筵席。会议开了四天，该离开了。王飞要去安徽老家看看，托会务组买好上午火车票。一大早，女服务员来说王飞那个床的被套染黄了，洗不掉，要赔钱。王飞神色沉稳，问赔多少钱。答三百元。值三百吗？答纯棉的。王飞手一挥说把你们经理找来。女经理闻声而来。她四十多岁，穿着宾馆制服，不惊不乍。我抢上一步悄声对女经理说能不能少赔一点。还有句话没有说，石河子的人可不好撩拨。
　　 王飞只顾弯下身子整理行李箱，女经理对着王飞后背说那就赔二百元吧。
　　 王飞一转身手一扫大声质问，你们知道石河子吗？
　　 女经理女服务员面面相觑，一脸茫然：石河子是什么？地名？石头名？这与赔被套有什么关系？
　　 你们居然不知道石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王飞激动了，滔滔不绝地说告诉你们，石河子是新疆第二大城市，是联合国授予最适合人居的城市，是周总理陈毅元帅视察过的城市……
　　 女经理女服务员听得愣住了，眼神更加迷惘：这与赔钱有什么关系？
　　 告诉你们，石河子有世界一流的纺织厂，一流的纯棉产品！像你们这样的床单，最多值一百元。别以为石河子人没见过世面……
　　 我看气氛有点紧张，宾馆保安也闻声来了。我把女经理叫到走廊，打电话给会议接待组，来了个省党史办的小伙子。我们三人一商量，同意赔一百元。
　　 我们进屋给王飞一说，王飞转身一掌把百元钞票拍在桌子上，说石河子兵团人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损坏东西肯定要赔。
　　 随后，出现戏剧性一慕：王飞一脸认真地对女经理说，既然赔了钱，这块纯棉布就归我了。说着动作夸张地把黄迹斑斑的被套用力塞进鼓囊囊的行李箱。
　　 王飞急急忙忙去赶火车。中午，我也离开宾馆，晚上乘火车返回乌鲁木齐。大约半个月后，我俩在我的办公室见面了。聊起宝鸡之行，他说肚皮上的湿疹真好了，老中医有两把刷子。我开玩笑地说，赔了钱就算了吗，走人就完了，那块黄迹斑斑的被套你还真要了而且带回来了？
　　 他嘴一裂哈哈一笑说，咱石河子人能看上那个破被套？到火车站我就扔了。我咽不下那口气。他们居然不知道石河子而且想蒙咱石河子的人！
　　
　　 二、印章风波
　　 那次宝鸡开会之后，王飞回了安徽老家。这位不安分的石河子汉子又惹事了，差一点儿就是大事。
　　 那天下午刚上班坐进办公室，电话爆响。一位办公厅副主任问你们的印章是谁在管，我说是我保管。又问最近用没用过印章，我说没有。他说河南交警打来电话说有十几辆大巴严重超载，拿出介绍信是兵团党史办的印章。我心里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说请转告对方把介绍信电传过来。是河南某地区的交警传来的。
　　 介绍信很快电传过来，内容是此大巴车上是安徽在石河子的拾棉花工，春节将至，回家过年。望甘肃，陕西，河南，安徽沿途交警予以照顾，准予放行。印章不太清晰，仔细辨认是石河子史志办的大印。
　　 又是王飞！只有他有胆量做这种事。我为王飞担心：为超载大巴提供证明，越权使用印章是严重违纪的啊！又一想，王飞是何等聪明的人，三十刚出头就当了团里一把手，能力强，有魄力，他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立即向办公厅领导汇报，建议将传真发给石河子，接着给王飞打电话。我口气紧张地叮嘱他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不要惹麻烦。谁知电话那头王飞十分淡定，轻松地回答说章子是我们盖的，我给河南交警说明情况。
　　 河南人不好打交道，河南交警更不好打交道。我替这位同一战线的老弟捏了一把汗。但我帮不了任何忙。
　　 过了两天，情况明了。石河子市规定机关各部门必须与一个团场挂钩扶贫，史志办与一个最边远的团场挂钩。用王飞的话说史志办一无权二无钱三无人，怎么扶贫？“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还能干别的什麽事么？
　　 王飞心里确实揣着团场的父老乡亲，他回安徽家动员了好几百乡亲来团场拾棉花。春节降临，挂钩团场来找王飞，要求解决一大困难，申请火车专列，送拾花工回家过年。王飞使出浑身解数，无法解决这个难题。乌鲁木齐人都知道火车票有多么难买。春运期间，每天等待出疆的人六万多，乌市火车发送能力是一万多人。六个人抢一张火车票啊！有人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通宵排队五六天不一定能买到一张票。航空火爆意味着火车瓶颈。拾花工哪能买得起昂贵的飞机票啊！
　　 万般无奈，拾花工们租了长途大巴，万里奔波回家过年。一辆五十座的大巴挤了六七十人。几十辆大巴浩浩荡荡从石河子出发奔赴安徽，一路上经甘肃，陕西没有阻拦，王飞盖了章子的通行证还真起了作用。但到了豫皖边界被拦住了。王飞与河南交警电话交谈，硬是说通了交警，准予放行。
　　 过了几天，印章风波平静了。我给王飞通电话问了两个问题：
　　 你怎么向上级交待这件事的？王飞大大咧咧地说，那有何难。我说，挂钩扶贫是你们安排的吧？我用什麽扶贫？有权？有钱？有人？一无所有！扶贫团场有困难找我解决，我咋办？我只有一个不值钱的章子，只有给那些辛辛苦苦的可怜的拾花工证明一下身份。我没有证明他们超载合法啊！为这事处分我我不后悔……
　　 你怎么向河南交警解释的？王飞容易激动。他说，交警兄弟，咱们头顶上都是共产党的天，共产党提倡三个代表。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数以万计的拾花工是不是人民群众？代表她们的利益是不是应该？她们的最大利益是回家过年啊！她们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天寒地冻，急着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她们是我们的姐妹啊！你知道有人排队买火车票被冻死吗？你知道她们拾棉花一天弓腰驼背八九个小时吗？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没有人愿意五十座的车挤进六七十人。她们心中有丈夫兄弟父母，再苦再累再饥再渴再颠簸，她们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回不了家见不到亲人！我是石河子的堂堂七尺男儿，我掏心窝子的话：咱中国女人真正了不起……
　　 别说交警，我当时听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我年轻时当农工知道拾棉花多么辛苦。我放下话筒，久久呆坐着，不知怎么想起了《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靳开来……
　　
　　 三、酒宴风波
　　 与王飞熟了觉得这个人很有特点，优缺点一眼望到底很透明，敢说敢为，敢于争锋斗狠。这样的人好接近好交往。我平生最反感官场那些喜怒不形于色工于心计的家伙。
　　 那天，领导安排我陪同北京党史办的六位同事去石河子参观访问。自治区党史办一人，加司机共八人。领导特意安排中午饭宴请标准八百元，我带了一千二百元。电话里我特地向王飞交代，请他安排好宴请，别超过标准。王飞很大气地说，你放心，我王飞不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井底之蛙；石河子人什麽大世面大人物没有见过？朱总司令周总理陈元帅贺元帅谁没有见过？几个北京兄弟不在话下。
　　 我是代表兵团史志办陪同北京同事的，我是东道主，自然以我为核心。但到了石河子一下车，王飞立即成了东道主，以他为核心了。他有天然的魅力磁性，介绍石河子的历史如数家珍口若悬河，北京客人很快围着他转了。
　　 石河子真的给兵团争气长脸。城市建在树林中，树木繁茂，鲜花盛开，天高气爽，令人胸襟开阔。办公大楼前北京客人仰望惊叹，太有气派了！广场人工湖碧波荡漾，繁花似锦，果然“戈壁惊开新世界”。王震铜像，战马嘶鸣；军垦第一犁铜像拉犁人筋骨暴起，震撼心魄；女兵群雕柔情万端，哺育军垦后代。北京客人们激动赞叹，“所见所闻，真没有想到！太感人了！”
　　 军垦博物馆使客人们受到心灵的大冲击大震荡大洗礼。一个多小时，客人们缓步凝思，泪光盈盈，不停拍照，神态崇敬。一位女客人说她是当年的黑龙江兵团知青，这里的一切震撼人心；我去过西藏，看到过朝圣的佛教徒；这里才值得千里磕着长头来朝拜。
　　 王飞一脸得意自豪，不时提醒大家抓紧时间往前走，快到吃饭时间了。
　　 午餐安排在石河子宾馆。这里曾接待过不少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外国元首。大家围桌坐定，客人们畅谈观感，激动万分。王飞春风满面，指挥服务员倒茶水递毛巾。
　　 我和王飞事先商量好的不喝白酒喝红酒，一是下午还要参观周总理纪念馆；白酒易醉；二是红酒便宜，一瓶不过六七十元；咱不差钱。
　　 谁知凉菜红酒一上桌，王飞立即起身朗声喊道我们石河子人接待贵客哪里有喝红酒的？上白酒！五粮液！
　　 我心里一咯噔，此餐标准八百元，一瓶五粮液五百多啊！我连忙向王飞使眼色，做手势比划八字。他全然不顾，面对客人一语双关：到了石河子就得听我王飞的！
　　 这一下好了，五粮液赫然登场。一瓶喝完，我向他示意，他不理;第二瓶上了我又向他示意：打住！他还是不理。我索性由他去吧！在北京客人面前，无论如何不能丢兵团人的面子。
　　 我给王飞碰杯时贴耳说你吃的是我的银子；他也贴耳说我争的是兵团人的面子。
　　 北京客人看了军垦博物馆心情激动，酒量大增，放开一醉。王飞舍命陪君子，连连敬酒干杯。当第三瓶五粮液上来时，我心中长叹完了，钱差得多了。只有赵本山来演一出《不差钱》了，我是没有办法了。超了标准，回去咋向领导交代……
　　 午餐吃了两个多小时。结账时，我拉着满脸通红的王飞到总台前。那位女经理说三千元，我说只带了一千二百元，打个欠条行不行？女经理还没有表态，王飞仰脸望着天花板说我们石河子人从来不欠饭钱的，没有这个规矩。女经理笑笑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一把拉过他说算老哥欠你的，你把差的钱先垫上。他恶作剧地说堂堂兵团机关的领导，到这里欠了饭钱，还要叫下级给你垫上。有这个道理吗？
　　 女经理与王飞很熟悉，知道他在演戏，说你打个欠条吧，王主任担保一下。王飞哈哈一笑说我才不给上级作担保呢！说着在我写的欠条上挥笔龙飞凤舞两个字：王飞。
　　 我交了欠条，保证三天之内把现款送来。女经理微笑着放我走了，王飞只是笑。
　　 下午，王飞兴致勃勃陪着客人参观周总理纪念馆，还有果园农田。他的酒量，才气，慷慨，直率，给北京客人留下深刻印象。离开石河子时，王飞居然亲自开车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入口处。北京客人连连道谢，再三说请王飞到北京一定相聚。客人没有向我发出这样的邀请。在我预料之中：我掏钱，石河子人得了人情名气。
　　 好了，王飞的故事说完了。他这一辈子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因为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对他难忘……
　　 王飞老弟，趁我还没有“盖棺”，先把你写出来；你看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