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严寒，戈壁深处烈士陵园哀乐阵阵。我们一起来送崔老-——大家习惯中的老崔，把一生奉献给东风航天城建设发展的老同志。老崔殁于27日下午6时20分。他的猝然离去，不仅让家人感叹，也让我们议论。当天下午5点半之前，他还在活动中心玩扑克，据说最后一把牌吃了“7贡”，但把牌打输了。打牌有认真的，像过去单位的江苏扬州人老花，一打牌就责备对家没出好，急起来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跟侯宝林相声里那位把象棋子儿往嘴里塞的主儿似的。老崔玩的时候很随和，对家说他，笑笑；对家没出好，笑笑；对手耍孬，还是笑笑。大家对老崔一致的评价是：宽厚实在、懂得生活。
　　 我刚参加工作就认识老崔，当时他是单位会计，三十七八岁年纪，精干而聪明的样子。从长相上说，他属于“上等”美男子那类：重眉环眼，鼻挺耳阔，面目周正，皮肤偏白，个头中等偏上。他嗜烟。说话时烟卷随声音高低在嘴角动弹，一手翻单据，一手打算盘，啥都不耽误。我不是为吸烟张目，而是说他吸了一辈子烟，却没落下什么毛病。他走的时候是突发心肌梗死。80多岁年纪，似乎与吸烟也没直接关联吧。中年之前的老崔身上有股春风得意的感觉，说话杠杠地强硬。他对面的出纳小曾是个娇巧玲珑白晰干净的四川人。崔会计在办公室，她说话就显得小心翼翼、轻声细气。我们这些青工去问他个事情，无不陪着小心。其实是我们太小心，而不是他狷介，是我们太以外表、外形看人了。某次我去请示小组奖金的事情，他见我一个小青工去了，开始说怎么组长不来？我说组长让我来办。他吸了口烟喝了口水，细致地给我说要怎么办理，我才知道他张扬外表下的内心其实是很善良的，貌似清高的样貌并不是他的真实。
　　 大约是1982年，突然说老崔被判了刑。原因是盘点时财务短款300多块，他交待是自已挪用。300来块钱判了3年刑，现在觉得很荒唐，当时是正常的事情。将近60块钱月薪的老崔算是工资较高的老同志，为什么会挪用公款？别人传说，他媳妇不爱干活好花费，家里还有3个小孩，生活吃紧。老崔命运在被关进看守所的那一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在看守所待了不到两年。等他回家后，已经家不像家了。他的妻子，在他改造期间与数位男人关系密切导致被审查；他的两个女儿，没有得到好好管教没读好书。老崔回家第一件事情是“清理门户”，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并按当时军事禁区规定，前妻孤身一人迁回济南老家。后来他续弦，在驻地附近找了小他十来岁的爱人。这位爱人带着一儿一女过来，陪他走完了生命全程。
　　 老崔回到单位自然做不成会计，被安排到仓库当了保管员。工资待遇受到过影响。他的心态调整很快，短时间就适应了新身份新工作。最让大家称道的，是非常快地把5个儿女管理得不分亲疏远近围绕在身边。没有亲妈的3个并不怎么排斥后妈，新爱人带来的孩子他像亲生的一样严格管教。五个孩子都比较争气：前妻的两个女儿参加工作嫁人成家，儿子官到处长；后来的两个分别成为银行职员和幼儿园老师。
　　 年龄阅历，把老崔改变得跟开始认识的他判若两人。当仓库保管员的老崔不再有过去让人产生距离感的表情，不再腰板略带后仰地打量人，说话也没了教导人的意味。不到50岁的老崔加速往老年方向进化。冬天一个围脖、一顶皮棉帽、一身旧军装，见人未曾开口先眯起眼，笑得像弥勒佛似的。那时候我刚到政治处不久，每回去仓库见到老崔，他都远远地用山东腔招呼：小X，你来啦。哈哈哈。我便说来了，参加你们支部的会来了。他就会撩起门帘：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油然生出熟人长辈才有的关爱之情。
　　 老崔1937年2月出生于山东齐河。1956年2月入伍入朝，1958年初随志愿军20兵团回国，开赴西北戈壁沙漠深处建设我国首个导弹武器综合试验靶场--东风航天城，1962年服役期满响应号召改薪成为军队职工继续为国防工程服务。直到1980年代，这里的人们才敢给家里人讲在哪里做什么。在老崔身上，有山东人的耿直、聪明、热忱、认真，还有东风人的吃苦耐劳、坚韧不屈、无私奉献。他虽然只是后勤服务战线的保管员，但这里共性的精神同样在他身上体现。在保管员岗位上，他认真管理自已负责的商品，热心为参试单位提供方便。他用自已的辛勤劳动与努力付出，赢回单位领导和同事的尊重，成为老职工中值得放心的好员工，在艰苦环境、平凡工作岗位上工作到退休，他用自已的实际行动践行了刚进场时与全体官兵职工共同发下的誓言：“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2000年前后，国家领导人视察基地时，专门就基地及核试验基地退休职工回原籍安置作出照顾性政策安排，他在这一政策关怀下，按易地移交政策安置回济南。但是，在戈壁滩生活了一辈子的他，并没有搬家。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戈壁滩的空气，离不开从二十岁出头就到基地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习惯了这里的风沙，这里的干燥，这里的蓝天白云，这里空空荡荡的街道和这里熟悉的人。
　　 他的退休生活是悠闲自在而有味道的。他每天的生活规律而淡然。早晨起来少不了香烟花茶，午饭后休息，然后到活动中心打扑克。夏天的早晨、冬天下午扑克牌结束后市场关门前，是他到市场买菜的时间。他生活中最铺张的，是茶，每天从早到晚的一杯浓茶是不能断的；是烟，每天只要不是吃饭睡觉，烟是需要接续的。怪的是，他没有气管炎，也没有肺上的任何问题。难道是茶与烟有相互中和作用？平时常见他骑自行车匆匆而过。见了招呼一声：崔师傅，又上市场啊！他则用几十年基本不变的语词回复：哦，哈哈，小X上班啦？看来，我就是七老八十，在他眼里都是小X呢。
　　 老崔的老年生活是安宁幸福的。他和前妻的儿子在基地成为某处处长，最为他扬眉吐气。后妻带来的女儿儿子也很孝顺，平时无不恭敬地孝敬，过年过节儿孙们聚拢到身边，其乐融融。不知道早先变故的人，没人看得出来他们是个组合家庭。人的幸福，重要的不是自已如何，而是儿女如何，亲人如何。儿女生活美满，亲人身体无恙，大家和和美美，没有比这更好的天伦之乐了。老崔就是沉浸在无数人羡慕的幸福中突然离开的。
　　 坐在去陵园安葬老崔的车上，我跟同车人说：老崔死得好。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我解释说：人生自己无法知晓。活到相当年龄，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活得好固然重要，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对敌人最恶毒的诅咒之一是“不得好死”，可见死得如何才是人生至关重要的问题。所谓死的好，即是活到相当年龄，生活质量保持不错，然后在自已不受罪或少受罪、不拖累亲人的情况下快速归去。老崔个把小时之前还跟大家娱乐，发病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不到一小时，自已恐怕也只是稍稍难过了一会儿，这样的死去，不就是最经典的死得好？听完我的说法，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悼念老崔，追忆老崔，重要的是要像他那样能够经得起生活中的挫折，保持安稳生活的定力，用积极心态面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学习他有规律地安度晚年的种种品味，快乐地、宽厚地、平和地面对所有的到来，平声静气地面对死亡，不给社会和亲人添加任何麻烦。
　　 面对猝然离开的老崔，我最遗憾的事情是早想找他做一次访谈而一拖再拖没来得及去做。看来，好些事情只要想到，就得抓紧。时不我待，否则那些离去的老同志身上隐藏的故事，永远都会沉默。
　　
　　 2018-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