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功夫的作用恐怕要到工作时才能体会得到，不仅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而且是文到写作方知难。许多人，甚至是大学毕业，工作一辈子，对于弄一点文字、写一份工作计划、做一份工作总结，依然是一件难事。难就难在平素少有用功，不学不习不研究，没有掌握基本规律；聊天会说，只言片语会说，动笔成篇形成有系统的思想表达就难，好像思想和表达联系不通畅，并不到一条轨上去。因此对文字就有了畏难和厌倦。
　　 我们从小就学语文。汉人学汉文按理说应该不成问题，从一年级到大学毕业总有十几年之久，识字、讲道理、学欣赏，授文法，总之，学习不少。但实际上是很多人学了等于没有学或有学无习，仅仅是做到了识字、欣赏，而做到能用文字阐明一个系统性的东西的就不多了，能写好的就更少了。喜欢语文课与喜欢文学还是两回事，不是不喜欢文学，而是不喜欢语文。喜欢文学或欣赏文学的人很多，但喜欢语文的人还是很少，这也包括我自己。这样说是不是有点问题？不是的，前边说过文学和语文是两个概念，文学是泛指文学艺术，语文却是特指语文课的，教人识文断字、明事理、会欣赏、能作一般的文字表达的。语文是文学的基础，想象力是文学的灵魂。缺了这两样的任何一样都不能生成好作品的。而我们所经受的语文教育却是只讲文字规范缺少了对想象力的启发的。
　　 语文难道不是包含在文学的范畴？当然是包含的，许多课文本来就是好的文学作品。其实，我们都不是不喜欢语文和文学，而是有很多的人不喜欢语文课；也不是真的不喜欢语文课，而是不喜欢语文课的讲授方式：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技巧、那一句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老师或课文编辑、教辅读物总结出来的东西往往是连原作者都想不到的看了要吃惊的。本来作品都是有感而写的，它不是盖一座房子，一切都要提前设计好，一榫一卯都要严丝合缝，一砖一瓦都要整整齐齐，按照预先设计的样子来建造；但文学不是这样，没有什么规律和定式可言的，有定式的是学术论文和公文；那些所谓的定式也不过是后来有人在研究人家的作品时发现出来生搬硬套上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普遍的规律，那也只能是抽象地说其规律就是要符合逻辑、符合审美、符合情理。所以，连在西南联大教授文学写作的沈从文先生及他的学生汪曾祺先生也承认作家不是课堂上能够培养出来的，主要是写作者的兴趣、天分和想象力；有一些作家也参加过一些大学的作家班，那也主要是学了一些文艺理论和作品欣赏。一开始的写作者都是模仿，阅读多了就大概知道作品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就有了欣赏和评价的尺度。至于风格那是以后慢慢形成的。如果有了定式，那就算不得创作，大家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也就谈不上作品风格了。
　　 文学是靠灵感的东西，除了小说剧本可能有一个大体上的脉络、故事梗概；随笔、散文、诗歌基本上是率性而为的，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心灵，忽然有了激情，灵感来了，就会文思泉涌、一泻千里；放是自然的，收也是自然的。这样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才是思想的反映、志趣的反映，才可能是精彩的。命题作文不好写，也很少有精彩的。《七步诗》算是一个，但那是已经代汉自立成为魏文帝的曹丕想要曹子建的命呀！也只有曹植写得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换了谁也不行，一百步也写不出来！自从隋朝开科取士以来，一千多年不知出了多少状元、榜眼、探花，他们的卷子算是命题作文吧？但再精彩的试卷也没有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过什么影响；《昭明文选》里、唐宋八大家里、《古文观止》里以及后来的各种范文集里，哪一篇是命题考试的状元卷子？
　　 语文课的缺点不在课文本身而在于讲课方式和讲课水平。我们上的语文课单调死板，把一篇美文读不出味道，把一件有趣的事情变得枯燥乏味；而引不起学生兴趣的课是讲不好也学不好的。在大学里也有这样的情况，有的老师的课学生爱听，有的老师的课学生不爱听。不爱听是因为不好听。我读书时有一门课叫《物理化学》，是以物理的方法研究化学，也是以化学的方法分析物理；是一门课，不是物理和化学两门课。这门课原本高深晦涩难懂，老师讲得没有意思，学生听得也没精打采。学生给教务处反映老师只会照本宣科，老师还很委屈，说不照着书讲难道我还自己另讲一套？其实他的牢骚实在是说对了，就是要在通俗易懂上下功夫，把复杂的事情讲得简单，把枯燥的事情变得有趣，既把学问讲清楚，又把道理讲明白，还要生动有趣，格物以致知，这才称得上教授。那种把一门课讲得糊里糊涂的老师肯定是自己就不清楚，或者说自己就没有研究透彻，缺少自己的认识和见解。你看过去很多大学教授开一门课并没有什么统编教材的，就是拿着自己精心编写的讲义，不断地讲，不断地更新修改，不断地完善，最后形成了系统的有特色有自己思想的东西，甚至成为一部学术著作，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冯友兰的《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简史》、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制度得失》，还有孔庆东的《国文国史三十年》等，都是如此。鲁迅起初是学矿业、学医学的，但学艺不精，两个专业都没有学好；文学上的成就完全是无心插柳之举，不料成为大家。他要在大学开一门《中国小说史略》的课，就要从中国古代小说的起源研究起，以至魏晋，直到明清，搞清楚小说的演变，阅读大量的史料进行分析，得出自己的看法。一门课实际就是对一门学问的研究。这样的课，有趣味、有启迪，也是方法论。趣味是兴趣的引子，兴趣是创造的基础；扼杀了兴趣也就是扼杀了创造的能力。
　　 文字能力的提高终究是要靠阅读和动笔的过程来实现的。阅读使你增加了见识、汲取了别人的智慧和营养，丰富了你的头脑；动笔是行动，没有行动就没有思想的整理和技艺的提高。
　　 文字能力是一项功夫，也是逐渐练习才能掌握提高的。文臣不写稿就如武将不练刀一样；不写，思想和文字能力会退化；不练，身体的机能和已经取得的功夫就要松弛荒废。
　　 我在一篇《我的写作意义》里讲到，写作的意义不仅是写出一件什么作品，更重要的还是一项思想体操，让你的思想始终充满活力不会衰老；而这一点不管对文字能力还是思想能力和工作能力的提高都是极有意义的。写作要有思路，工作也要有思路；思路的启发需要一个启动装置或点火装置，这个点燃思想火花的装置就是动笔。
　　
　　 201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