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从容地过年(散文)
一
过去被穷怕了,对过年反而轻松了,妈妈常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她解释说,过年就那么三两天,一眨眼就晃悠过去了,不好过么?年的后面是长脖子春,就像个“穷䳾”,从“嗉子”到头要有二里地,一眼看不到头。
“穷䳾”是指长颈鹤,妈妈总是深恶它,农人也给它一个“穷”字;“嗉子”就是鸟的胃部,农人认为那种鸟胃里装满了食物,再长的春天也过得去。可人不一样,缺吃的年代,总是为基本的温饱犯愁。
过年了,坐在家的炕头上,火炕暖洋洋,那就是年的氛围。但为了享受温暖,年前,父母总是天天叮嘱要趁着没有积雪的时候,去山上的地堰搂草,不然,过年就没有温度了。
各个生产队就那么百八十亩地,草,都被搂了不知多少遍。教书以后,我教育学生,复习功课就要像搂草,只是不要把草根拔出来,别断绝了希望。学生不解,哈哈大笑。
现在看看漫山遍野的杂草,常常想,如果山野裸露着地皮,也应该寒冷,感情上,我倾向冬季里衰草连天,并不希望是那些犯愁的诗人所吟:“衰草连天尽,红芳零落残。”凄凉总是属于秋冬,可农人并不这样看待,可以从自然中有所获,才是他们的满足。
如今,天然气通达到每家每户,父母他如果活着,都会觉得丢弃掉山岚的杂草会很可惜。搂草,成了我们这代人温暖自己的回忆了,意义仅限于此。
二
在我们那一代农村,没有腊八节的概念。我想,可能是南方人的节日吧,或许就是我的乡邻根本就不敢给自己的生活随便引进或者添加一个节日,那简直就是自找苦吃。哪像现代人,见缝插针,连根本不能理解的什么圣诞节也搬来,若是我的妈妈知道了,她一定瞪着眼训斥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节不知做饭难,是不是存心要给自己的日子添堵啊!
过年了,总不能亏待了家人,这是父母的心思。早就预留了几个钱,在小年前起早去赶集,要在屠宰站排长队,准备狠狠地奢侈一把,每年就这么一次,必须咬咬牙。妈妈要割三斤猪肉,如果遇到生产队宰年猪,这笔钱就省下了,她会反复算计着,给我买点什么……大件别想,袜子、扣子、鞋带之类的可以随便提。
妈妈在割肉的时候,眼睛不能分神,每一次下刀,她都要算一下轮到自己了会是什么样的猪肉。她盯住了一半猪片子,看看肥不肥,若是感觉不肥,她宁可往队伍的后面插,她是小脚女人,别人看她的目光都是同情,她的小脚不停地踮着,似乎因为站不稳而挪动,没有人和她计较,她只为等下一半猪片子,就是买回肥肉可以㸆点猪油,起码两三个月不愁熥菜没半点油星子。
那些猪肉㸆油残剩的肉芝芝(乡邻这样说)是大年三十早晨那顿包子的原料,我常常守在锅灶边,等妈妈施舍几块,或者是等妈妈看不见我抓几块,放在衣兜里,那喷香的口感,让我一个过年都觉得是最美的滋味。剩下的瘦肉,放在院子里的瓷坛里,上面用一块大石头盖住,生怕半夜有猫撬开偷吃了去。这些肉除了初一炒菜用点,再就是包初一和正月十五的饺子,不敢随便吃。
父亲也觉得不能让我馋肉的毛病得不到满足,总是在靠近过年的三四天,宰一只公鸡。这个年,在三斤猪肉一只公鸡的支持下,总算是滋味丰富了。爹常苦涩地说,吃不够才有想头。我暗自想,何时可以让我吃得够!我不敢表露出这个忤逆的意思,生怕伤害了爹已经竭尽所有的心思和努力。
那时,我的家庭贫穷,父母也平庸,饭食也粗陋,但那已经是一个在苦难中依然不失美好希望的生活状态了,一点也没有让我生出自卑的念头和理由。有时候我想,为何这样的不离不弃不怨不悔,原来生命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珍馐美食在不能追求的时候,和家人在一起过年,就已经是一个奢侈的实现了。
当然,赶上好日子,不能忘怀那些,也就更知道感恩,更喜欢珍惜了。
三
我说这些往事给妻子听,她说,谁家还不是一样,辛酸的事一提再提多没有意思。是的,现在靠近过年了,她也应该有所准备了,可她表现得太从容,不急不躁。这样的心情,是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过的,我知道,父母过年的心里一定焦急不安,但一再压抑着,脸上不起斑斓,内心可能早就翻江倒海了。两个时代,两种心境,也是云泥之别啊!
妻说,超市天天开,大年三十也正常营业,吃什么三五分钟的事。的确,我家住在“家家悦”超市的后面,直线距离20米,曲线距离乘以二,迈迈腿就到了。这些方便还是少了过年准备年货的情趣,她说,喜欢“坐收渔利”。
情趣,总是生活的韵味,之前,过穷日子的时候,情趣是佐料,是苦涩的佐料,还要笑着往日子里添加,毕竟我们不能在日子面前一败涂地,最卑微的生命,也一定要活得优雅一些。
妻子的日程也安排得井井有条。那天,他拿回8斤猪肉,是五花肉,绞肉机一开,轰隆隆,一阵工夫就弄好了,把佐料柜打开,小勺子麻利地来回舀,5米长的肠衣灌得鼓鼓的,晾在背阴处。她说,外孙就喜欢她做的灌肠,吃的是她手上的味道,这个不能交给别人做。往年也如此,一个小碟,布满了灌肠片,就像山楂片,又像多米勒骨牌,这是外孙的发现,在外孙的眼里,可能看比吃还要好。这就是过年的喜庆,灌肠多米勒是倒着的,是被爱推倒的。
妻子有“天天鲜”肉店小张的微信,一顿哇哩哇哩地语音聊天互动,早就搞定了15斤灌肠,微信又发消息,开车去拿,钱早就打过去了。原来她要分送在农村里的两个妹妹,三户人家,各5斤。
她始终忘不了分享,平时开车回家总是扫荡鸡蛋蔬菜,她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其实是心里过不去,一份亲情总要找到报答的机会。
之前,我就很少吃猪肉了,除了炒菜弄出个肉味,包着吃的都换成了牛肉,妻子早就微信订来了10斤生牛肉,她不放心别人做。最近她弄了个秘方,一试果然好。将牛肉切成寸块,舀两勺子面粉,用手一搓,去除了腥味和污垢,用水洗净拧干,用筷子随便在上面戳一些窟窿,放入生抽,浸渍8小时,再倒入老抽,高压锅一阵滋滋就好了,弄出来,真的是鲜嫩可口,芳香盈鼻。她觉得不过瘾,要推而广之,微信圈一发,点赞无数,她说比吃还有滋味,这就是现在过年的味儿,人家给个点赞的符号,她都乐得合不拢嘴。
那次网友忧虑地说,现在过年没有年味了,我居然跟着也感叹,妻子听见了,说,一个味觉迟钝的人,或者一个不能转移寻味方向的人,怎么可以让生活有味!这种自鸣得意,我很赞赏,是给生活注入了沉厚的味道,是对味道总是不舍地追求。
四
我们家姑爷喜欢吃羊肉火锅,妻子早就和伟德山养羊农户小媳妇联系上了,10斤上等的山羊肉说送就送,外带3斤精细羊排,给外孙解馋。
这吃肉的日子真的是今非昔比了,若是我父母看见了,一准说:“孩子啊,你们这不是败家么!”我相信,他们跟着我们过一个年就习惯了。可父母早逝,没有这个福气,新时代的生活,他们不必操心,他们活着的时候就说“一代会比一代好”,可能就是没有想到日子会这么好,如果是他们戴眼镜,一定会跌的……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家过年三样菜,要像现在起码凑四菜一汤,可就为难了我妈妈。一个是刀削白菜炒点肥肉片,一个是朝鲜酸辣凉白菜,还有一个是干鱼熥萝卜条子,这道菜得说说。那年代,我们有守海近的优势,生产队出工推很多小杂鱼回来,都是发酵沤制肥料,队长舍不得,就安排妇女把好点的小杂鱼捡出来分给社员,每家都有点干鱼存货,过年了,几条干鱼放在萝卜条子上,鲜味浸透,好吃着呢。可这个过程总是带着辛酸的味儿,新鲜的鱼就别想看了。谁家有在外工作的家人,过年弄一条新鲜大鱼,那都是偷偷摸摸地吃,不敢张扬,生怕门口的邻居一哄而入,一个人一筷子,不用三分钟就得光盘。
现在,我们家吃鱼,都腻歪了。不是鱼的个头和来历有什么问题,而是不喜欢大鱼,不喜欢冰冻的,挑剔得很。煎大鱼,盐分浸不透鱼肉,吃起来无滋无味了。往年单位分很多冰冻鱼,我们都当成了看望农村老人的礼品了,很少吃,家人觉得一旦冰冻,味儿就变了,口感就差了,倒不是农村人低一等,他们也是拿着去村上的冷风库换刚刚冰冻的新鲜鱼。亲戚说,内陆山区远离大海,他们只能吃冰冻鱼,也吃不出怪味,因为没有比较。
现在可好,市区距我家近的有四家海鲜店,都有微信,提前预定,船靠岸,鱼还没有到店,微信就响了,开车5分钟就取回来,冰箱配不上用处了。妻从来不问价格,说那样觉得太小气,人家都是核算成本经营,用不着我们再权衡了。若没有时间取,就微信几个字:“来二斤留着。”非新鲜不吃,嘴太刁了。
五
改革开放那年,我考学外出读书了,过年回来,妈妈高兴得不得了,说,村里每人分了5斤小国光苹果,可惜我的户口不在村里,没有份儿。这年过年,妈妈加了一道菜,凑成吉利的四菜。妈妈把苹果洗净,放在锅里熥,凑成一盘苹果菜。我吃着,心里不是滋味,多么盼望早点毕业,拿出工资买上一箱子苹果送给父母。
其实,这样的报答都是很肤浅的,世间的幸福往往不是需要对等交换,吃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有人为你等待,为你做一个菜,味道绝对是正宗,在菜馆里不能有,家里才有。
家人在,为你守候,岁月就静好,那才是天大的造化和幸福啊!
父母从来不说家里的饭菜是“粗茶淡饭”,我从来就没有发现我家还有“粗茶”,那样的奢侈可能在父母的心中有过,他们活得如茶就够了,滋润着家,有温暖有芳香。
水果当菜肴,说起来是时髦,其实与现在的人要弄个时髦的菜不一样,那都是放在茶几上的零食。今年,妻子也早就无声无息地行动起来了。握着手机看淘宝翻京东,把世界上的时令水果调度在我家。
昨天,陕西富平柿饼到货了,一箱子,精包装,80块钱,足有五斤重,外孙女吃了两个就感觉甜得受不了,自制力终于醒悟,她要减肥。一箱芒果,一箱菠萝,随着快递员一声吆喝也到货了。
我看着芒果,太感慨了。一幅画面在脑海久久不去。
那是文革中期的一个夜晚。村里的喇叭半夜响起来了,广播里说,昨天马来西亚元首赠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枚金黄的芒果到了北京,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当然,我们也要庆祝,全村人都赶快穿衣自发地在村戏台前聚集,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
领袖才吃一枚芒果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芒果这个名字,不知有多么珍贵。芒果!我也要吃,但这个愿望是在1997年的一次出差实现了。我走在南国某城市的街头,沿街摆满了芒果,那些果农吆喝着,热情洋溢,不能不停下。每斤才一元钱,真的无法想象。我拿过小马扎,告诉摊主,称上三斤或者四斤,吃不了让摊主回购,她乐得不得了,我一口气吃了三斤,过足了芒果瘾。我就想要缘分奢侈,不是生活的常态,就那一次,也好。不是过年的日子,我当作过年,满足了口欲,多少也有恶补的故意。
六
妻子喜欢从容地在网上猎奇,那些只听名字就流口水的水果,她必须买。已经订好了来自什么非洲的百香果和人参果,时间控制在腊月的二十八九。她挠心的是走货迟到几天,那时她可能就不从容了,赶快打开手机看货物在哪个城市,实时跟踪着。
她也有急躁的时候,就是在家里呆得有些腻歪了,保证可以找到一个理由。我说,很多事情用不着理由,说走就走。郊区附近四家反季大棚“农家园”,她要一家一家地走。西红柿、黄瓜……用泡沫箱子一封,早就装满了汽车的后备箱,也不往家里搬,那可是天然的保鲜储藏。
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妈妈说,过年就这两样,什么爱不爱的,都得爱,没得选!是啊,我想起参加工作成家以后的事儿,我们学校总是在操场的边角地带种上大白菜,到了小雪,学校收白菜,每个职工分四五棵好过年,那些温暖尽管少,还是吃着滋味不同。百菜不如白菜,我们家的白菜窖在亲戚家的地窖里,随时可取,就像活期储蓄,随用随取,方便得很,口味也刁,白菜不窖,不好吃。过往的时光里,这些都是不能讲究的,只能将就,有就好,现在要把口味口感放在第一。
胶东一带,过年蒸大饽饽,吃大饽饽,是必须的。妻子嫌煤气上火太慢太小,蒸出的饽饽不兴奋,就买面粉送到老家亲戚那蒸,可还是觉得口味不地道。那天,去纪存粮店买米面,专门挑选“雪花”牌的特等粉,看看没有盘锦大米,失望而归。半路就上网,在网上订了50斤盘锦大米,昨天也到货了。
妻子在网上把胶东的饽饽网点一一翻出来,最终在石岛湾一家订了12个大枣饽饽,8个居居(长一点的,中间经过锅蒸开一道口子,就像哈哈大笑)。送货在腊月二十八,不见不散,这是店主的承诺。
那天,社区小赵到我家串门,是有意而来,一袋面粉,一袋大米,还有一幅对联。去年,我义务为社区做了点服务工作,社区书记念念不忘,一定要表示,我只能无奈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