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花有着纯洁的青春之美，它像乡下的妹子，是露水洗出来的亭亭娇美。
　　 在大城市的花店，不大容易见到姜花。姜花在小城。
　　 菜市场，超市门口，步行街头，古桥边……每一个邂逅的小情节，都适合用《诗经》的句式和语调，来吟唱咏叹。光阴如流水潺湲，每一朵白花，都是旧年相识。
　　 第一次买姜花，是在芜湖的长街。长街在青弋江边，不远处就是青弋江进入长江的入江口。
　　 古朴的长街，石板路，路边的店铺多半百年左右。在黄昏，一个中年女子，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一桶青叶长梗的白花。穗形的花序，一朵朵白花，像一群白蝴蝶落在绿蒲汀州上。
　　 “香雪花——香雪花——”卖花女子轻声叫卖着，全无商贩的声气，倒像是唤女儿的名字。姜花又叫香雪花，姜花是乳名，香雪花是学名。我疑心那卖花女子真有一个女儿，像姜花那么美丽可人、肌肤如雪的女儿。
　　 姜花真香。是清雅的香，月色一般轻盈纯净的香。
　　 这样的花香只适合在南方柔软的空气里飘散，不适合北方。北方的长风豪迈了点，这样轻盈的花香会被北方大风吹得匍匐在地的。姜花的香也像是穿了白裙子的，在风里摇荡着，微微含蓄，带着清凉之气。
　　 在芜湖，还有一次是在中江桥头买姜花。姜花价格不贵，一两块钱一支。那一次，是跟朋友一道在芜湖电视台做节目，完了去中江桥下一家饭店去吃晚饭。
　　 卖花的是个老人，想必老人种菜时顺便种了花。老人抱着一大捧绿叶白花站在桥头边，我恍惚以为那是民国年间的夏天，真有旧时光的味道。
　　 我从老人手里买了十来支，送了几支给朋友，剩下的自己抱在怀里，就着那天做节目穿的一套粉绿旗袍，拍了一张很有民国味的照片。
　　 后来，我的微信公众号就用了那张照片做头像。每次登录自己的公众号，瞥一眼那照片，心里有清甜的风儿经过：啊，我在江南的桥头，买过一束姜花。
　　 在江北无为上班，有那么几年的夏天和初秋，我每次上城西的濡江菜市场，都会顺便买一束姜花，家里插几支，办公室里插几支。
　　 感觉自己像个殷勤信使，在到处种植美，传播美。卖花的是一个老妇人，有时是一位老公公，我猜他们是一对夫妻，轮换着上菜市来卖花。
　　 每次是一塑料桶花，老人蹲坐在菜市场外的露天过道上，在一帮卖着自种蔬菜的老人中间，那个卖花的老人，总觉得她身上晕染着一层别样气息。
　　 我心里对她心存感念和爱意，觉得是因为她，让我觉得我们这个江北小城有了《诗经》里的草木香，有了民国散文里散发出来的清美和精致。
　　 想想，一座小城里当家的主妇们，早上买菜，顺便买几支颤动着露水的姜花，回家插花瓶里，一天的日子，就这样美得像悠扬的民歌。
　　 到合肥后，夏天一到，我就旧情复发，在居处附近的菜市场找姜花。菜市场门口也有老妇人卖盆栽，茉莉，米兰，栀子花……但是，没有姜花。一直没有姜花。
　　 姜花喜温暖湿润，不耐寒，地处皖中的合肥，似乎是姜花可来可不来的地方。这样的可见可不见、可来可不来的淡漠，委实令人怅然。
　　 我的理想是，老了时，不写文章了。
　　 在空气湿润的江南江北，在某个时光悠悠的小城小镇，我有一片潮湿肥沃的土地，我种种姜花。小城的气质，配上姜花的气质，还有我的一片云水素心，刚好，刚好。
　　 我在桥边卖花，在老街卖花，在菜市场门口卖花……那时，如果你看见一个衣衫干净、面容恬静的卖花老妇人，你不要跟她提文章的事情，好吗？
　　
　　 二、像柳一样妖气
　　
　　 柳树有妖气。但这妖气是熨贴的，不尖锐，不眩目。
　　 每日上班，要穿过一个环城河，要经过一片柳荫，心里欢喜莫名，只觉有一种别样妖娆在心底浅浅地演绎，想要就这样追随下去，无止不尽。
　　 过了红绿灯，穿过一片小广场，下了河畈，便看见半城柳色了。远望去，一棵柳是一团绿烟，蓬蓬地缭绕在水边。烟水茫茫，柳色苍苍，我走向那片柳荫，觉得自己像是要走进画里。神话传说里，那些漂亮而妖气的女子据说常常是从画上走下来的，我今走进柳色里，觉得自己也是小妖精了，暮出晨归，现在也敛了薄薄的身子，融合进画里。
　　 我想做一个像柳一样妖气的女子。
　　 走在柳荫下，迎面看柳，抬头看柳，无限清凉覆上心头来。柳丝垂垂，那么柔软，那么轻盈。它们在水气和晨光里自在摇曳，一枝一叶都在撂人，可是却又不动声色，恬静而懂得节制。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伊人，原就是一个柳一样的女子。
　　 曾有一个异性友人，他说他要娶的女子，必得是长发、细腰、削肩。我想，这样的女子，前世大概是棵柳树。她走过你的身边，就像柳枝拂过鬓边，即使不言不笑，可是也觉得她女心无限，谈吐芬芳。这样的女子，即使跟她不识不友，可是单单看她在微风里走过，走过小桥，走过长堤，长裙和长发一起在风里飞扬，已让人情思悠远了。所以愿意为他伫足，为她回眸，为她暗夜相思，第二天照样装作与她不期而遇的样子。
　　 这样的女子，其实也是有妖气的。她就像这水边的绿柳，你被她俘获了整个心，却还不自知，只能继续低烧不退下去。
　　 《红楼梦》里，黛玉姑娘的美其实就有些妖气。你看她走路摇摇，就好似弱柳扶风，清寒孤傲，不像是侯门深闺里生长出来的，倒像是草木精灵幻化出来的。她路过红尘，路过众生，不轻易投他人一个秋波粼粼，可是每读到写她的文字，心就给那一股清逸之气袅袅带了去。宝玉有多爱黛玉，有多爱呢，就是没了她也就无喜无欢无悲无恸了。没了她后，不写诗，不焚香，不对水哭泣。因为，最深的爱一旦逝去，是追命的内伤。内伤是找不到任何纪念形式来化解削减的。只能是随了她，化作无情无知的草木石头，化作空白，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每次到西湖，总喜欢在柳荫下的长木椅上坐坐，看看湖水，吹吹柳风。远看断桥，近乎月白色，在柳荫下隐隐约约，想起白娘子来，心上倏然一阵忧伤。
　　 断桥的柳，就像白娘子，也是美得有妖气的。这些柳枝，在风里婆娑摇荡，一线线，一垂垂，不绚丽华贵，是一种素色的妖娆。这样的妖娆，妖而不媚，却将它的美一寸一寸住进人心里，然后盘踞不去。就像白娘子，长发如柳，裙裳如云，说起来话来轻言细语，初看起来，多么像寻常百姓的妻。许仙愿意与她在钱塘江畔，琐琐碎碎地过着日月光阴，过得流水细长。可是，法海知道，这个女人身上有妖气。任她如何低眉将自己扮作寻常，可是，骨子里，是有一股不同凡俗之气突兀出来，寻常烟火哪里藏得住！
　　 出家的法海如何能明白，有些妖气是无公害的。这样的妖气，只是用来收服一个男人，并无毒性。她没想要兴风作浪，没想要颠覆乾坤，她只是想要过一种属于自己的日子，虽然这日子可能和别人的有些不一样。
　　 多年前的一个作品研讨会上，我的一个多年编辑评论我的文字，她说我的文字有妖气。我听了，暗自动情，也暗自欢喜。许多时候，人都是这个大地之上的异乡人，都是漂泊者，我们多么渴望在熙熙攘攘的红尘里，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心灵上，跟自己口音相近。路过千万人，不过是想说想问一声：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只求一个精神上的“同乡”啊。
　　 那时，我是第一回听人说我的文字有妖气。我感动于她的懂得，感动于一个“识”和一个“知”。
　　 我悠悠淡淡地写了十来年，无意于惊人和骇世，只是这样兀自低眉宛转，不与他人道自己的底细和前世。也许，正是一个同样外表贞静端然而内心绰约的女子，她才能遽然揭穿我的本质。我们，其实都是有妖气的女子。
　　 我们的妖气，就像临水的柳，素淡，疏远，内心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