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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礁石】内退(小说)


作者:武冈冰糖葫芦 秀才,1569.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62发表时间:2019-01-22 21:32:57

【礁石】内退(小说)
   一
   若不是老伴的徒弟猴子说出真相,慧英还被蒙在鼓里。
   慧英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串联在一起,那些蹊跷的事渐渐明朗起来,就像浓雾散去,显出了本来面目。
   半个月前,一天老伴马耀强突然回来了,慧英感到惊讶,老马回矿上没几天,按老马做事风格,至少一个月后才回家休假。老马笑着打哈哈,说想她了,回家呆两天,陪陪她。这老马嘴像抹了蜜似的,心里一定藏着事。慧英听说老马矿上要停产放假,莫非老马被放假了?
   可老马就是不说,嘴把得太严,两手轻轻拍了拍慧英的两臂膀,满脸笑容地说:“我老马是谁,这么优秀的人,他们能让我放假?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想起,那时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话,哼。
   慧英肾衰竭,有点严重,每周得做两次血透。别人去医院做血透,有老伴或亲人陪着,可慧英就自己一人,老马上班,儿子读大学,都不在身边。不过,慧英早就习惯了,没那么矫情。那次老马在家里仅呆了一天,确切地说,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早,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走了。两天后的下午,慧英去人民医院做血透,在门诊大楼里的过道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马。只是离得太远,来不及喊一声,他就拐个弯不见了。
   他应该在矿上上班,来医院干嘛?慧英非常纳闷,又怀疑自己眼花,看走了眼。
   没几天,慧英做完血透从医院出来,去了附近的幸福超市。幸福超市是县里比较大的超市,慧英听说搞活动,有些商品打折,看看有没有需要的,顺便买些。就在超市的入口处,她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非常像老马。那人好像有意躲她似的,与身旁的人嘀咕了两句,还未等她走近,就进了货架后不见了。慧英疑心自己见鬼了,哪儿都有老马的身影,觉得非常蹊跷。
   现在看来,不是见鬼,而是却有其人。
   慧英是在做血透眯瞪时,猴子突然来到她的病床前,喊了一句“师娘”,把她叫醒了。猴子手里提着一个胀鼓鼓的大白色塑料,塑料袋里装着苹果、葡萄和香蕉。他把袋子放在床头,说:“师娘,没啥买的,就买了点水果。”
   “来了就行,买啥东西,浪费钱。”慧英客气道。
   慧英去过老马矿上,见过猴子一次,猴子激灵,会来事,师娘长师娘短的,给她留下较深的印象。那时猴子小,看上去十六、七岁。她听老马说,猴子家里穷,还有一个哥在上学,猴子为了供哥上学,用哥的身份证蒙混过关,才被招进了矿,下井做苦力。后来与老马一个班,老马见他小,身子又单薄,特别关照他。
   “你咋找到这儿?”慧英微笑着问。
   “这不难,我去了你们小区,一打听就晓得师娘你来医院了。”猴子淡然道,“呃,师娘你身体咋啦?哪儿不舒服?”
   “肾有问题。”
   “哦,感觉好些没有?”猴子问,顿了一会,“我师傅呢?他咋没服侍你?师傅也真是,他从来不说,我们都不晓得师娘你身体不好。”
   “呵呵。他呀……他不是在矿上上班吗?你找他有啥事?”师娘惊愕不已,以为老马出啥事了。
   “嗨,上啥班,他半个月前就内退了。”这话一出口,猴子就后悔了,心想,师傅肯定没把内退的事告诉师娘,这可好,穿帮了。
   “啥?内退了?他咋就一声不吭呢,这死老头。”慧英埋怨道。
   猴子沉默了一会,嗫嚅道:“师娘,我借了师傅五百块钱,今天是来还钱的。”说完从身上掏出几张红票子,递到师娘。
   “你的钱够不够用?如果不够用,就别还了。”慧英关心地说。
   “够够够。”猴子笑着说,连忙退了两步,生怕师娘把钱塞给他。心想,师傅给了好几次钱了,现在师娘你身体不好,要花很多的钱,况且师傅没了工作,这钱说啥也得还给你们。
   “猴子,你师傅是个要面子的人,内退的事他不告诉我,是不想让我担心。你来医院看我的事请不要告诉你师傅,不能让他晓得你泄漏了他内退的秘密,好不好?”
   猴子点点头。猴子走后,慧英数了数钱,一共七百,嘀咕道:“咋就多了两百呢……这孩子。”
  
   二
   二0一六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这云贵高原上的山城飘起了雪花,一会儿地上露出浅浅的白。
   老马白天在幸福超市的出口处站岗,当保安,晚上在工地上守场地,两处加在一起每月能挣三千多元,勉强够老伴看病、儿子的上大学和还房贷。每月一千五六的房贷,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后悔前年买房子,可乡下的房子太旧太破了,几乎成了危房。如今儿子大了,如果找了对象,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再说,老伴每周去医院做血透,住乡下太不方便,不为别的,为老伴也要买房。庆幸的是,儿子懂事,在大学当家教,每月能有几百块,加之每学期拿奖学金,所以每学期没问家里要多少钱。要不然,这区区三千多块哪能应付得了。
   工地的围墙外面是街道,车来人往,十分热闹。因为下雪,工地上停工了,工友们回家的回家,没回家的找乐子去了。偌大的一个工地就老马一个人,十分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胆怯。雪一直下着,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这鬼天气冷得刺骨,老马在小彩板房里烤着电烤炉,后背冷飕飕的,看着明亮的烤炉,思绪又回到了不久前,回到了矿上。
   那天,山坳里竟然下雪,就像眼前的雪一样。
   老马从井下上来,清癯的脸上有几处用手擦拭后留下的黑乎乎的痕迹,有点像丛林里的侦察兵。出副井井口房,走入漫天的雪花里,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才发觉内衣被汗水湿透了。他在山坳里待了六年,还是第一次见下雪,不由得仰起头,瞅了瞅天空,那雪花像一个个顽皮的精灵扑在他的脸上。他摊开沾满黑泥的手掌,让雪花停在掌心里,看它慢慢融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老马“天真”了一会,上了人行走廊,一高一低向灯房走去。在掘进队干了二十六年,从未受过伤,就连碰手碰脚的小伤都没有。可到了去年,有次掌子面放炮后,没有找顶,罗班长就带着人要进入掌子面,这是违章指挥。老马拦住,不让他们冒险蛮干,罗班长很生气,想推开老马,老马不但没有退让,反而拽住罗班长,死活不让进。一个绰号叫猴子的趁老马不备闯了进去,被老马拉了出来。这时,“哗啦”一声从顶板掉下几块矸石,没有砸住猴子,却砸在老马的左腿上。乖乖,好险呀!罗班长一想起这事后脊背就发凉。老马的左腿砸折了,出院后就成了这样,走路时身子微微往左肩倾,幸好不太明显。对此,老马满不在乎,还说自己命好,石头没砸在脑壳上。否则,见马克思去啰,呵呵。
   矿上考虑他年纪大了,要他去看澡堂,从此不用下井,这是许多工人做梦都想的好事。可是,他干了不到两个月,说啥也不干了,强烈要求下井。咋回事?原来嫌看澡堂工资太低,每月不到三千,哪比得上下井,下井每月好歹有四千多。几次三番,找领导求情说好话,被安排到机运队,成了皮带工,在主斜井开皮带。
   井下实行“三八”制,就是每天三班,早、中、夜班,每班八小时,每月倒换一次。这个月老马上夜班,一晚上皮带呼啦啦地一直往地面运煤和矸石,就没停过。由于矸石量大,沿途撒了不少矸石,根据规定,下班前必须将皮带下面的矸石和淤泥清理干净。一千多米的斜井,就安排两个皮带工,老马和老陈忙乎了一晚上,得不到片刻休息。老陈干活总马马虎虎,很多地方没清理干净,就准备下班,还催老马快点。老马让老陈先走,他清理完再下班。
   “差不多就行了,早班和中班不也没清干净。”老陈讥讽说。
   老马呵呵笑了两声,自顾自地低头清理。
   老陈见老马无动于衷,揶揄道:“集团公司要我们买断(工龄)走人,都这个时候了,还干得这么起劲。你呀你,太实在,啧啧。”
   老马心里一沉,似乎隐隐作痛,可还是没吱声。
   “哼,老实人吃亏。你晓得‘老实’代表啥吗?”老陈乜斜了老马一眼,冷笑道,心里说,死脑筋,还一根筋。不过,他不得不佩服老马干活的实在劲。
   “啥?”老马没抬头,继续干活。其实,他心里晓得,这话他听得多了。
   “傻。呵呵。”老陈轻蔑地说。说完去拽老马,要老马同他一起下班,老马甩开他的手,仍然埋头干活。老陈不高兴,气咻咻地向井口走去。
   老马比老陈晚下班半个多小时,心里惦记副斜井的水管跑水的事,就绕道从副斜升井。前天他把水管跑水的事汇报给了宋队长,宋队长把维修班的朱班长狠狠骂了一顿,朱班长说老马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水管跑水关你球事,扬言要揍他。老马嘿嘿一笑,仍我行我素。见水管已处理,不再跑水,心里美滋滋的。要不然,哗啦啦地跑水,看了让人心疼,不是滋味。这不,出了井口房,赶上下雪了。
   “师傅,你才下班?”在人行走廊里,身后有人打招呼。
   老马回头一看,是在掘进队时的徒弟猴子,他笑着应了一声:“嗯嗯。”自从那次救了猴子,猴子就非得拜老马为师,俩人关系非常亲密,如同父子。
   “师傅,你是买断,还是内退?”猴子仰头笑问。
   “我、我……”老马吞吞吐吐,心被拧得紧紧地,像麻花一样,顿了好一会,依然笑着说,“我还没想好呢。”
   “干脆退了,五十了,干了这么多年,该歇歇了。”猴子关心地说。
   “唔。”老马含糊其辞地答道,可心里说,万万不能内退……这些天,他总感到身子乏力,站在窗户边歇一歇,凝视人行走廊下哗哗流淌的河水发呆。
  
   三
   山坳里,洞坡煤矿静静地矗立着,它是一座现代化的大矿井,地面建筑恢弘,大气,在漫天的雪花里,露出一丝神秘的色彩。煤炭行业就像这严寒的冬天一样,直刮得人心里冷飕飕的,洞坡煤矿生产的煤卖不出去,不得不停产放假。从上至下,从矿领导到工人,按自愿的原则,一是买断工龄,解除合同,国家拨款,按本人上年月平均工资乘以工龄数进行补偿。工龄长且平均工资高的,可以得到二十甚至三十万元;二是达到内退条件的可以内退,井下工人五十岁就可以内退;三是选择留下,需要你时,安排你上班,不需要时,你就待岗,待岗期间仅补助生活费,自谋出路。
   老马从澡堂出来,快十点了。雪停了,天阴沉沉的。老马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回到宿舍和着开水勉强吃了半个,如同嚼蜡。近来吃啥都没味道,明明肚子叽里咕噜,饿得不行,可就是吃不下,一点食欲都没有。下夜班后,往常是吃了午饭后才睡觉,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吃了晚饭后想睡再睡会。可今天老马早早躺下,才一会,手机响了,是队办事员小吴打来的。小吴催他交内退申请表,老马还犹豫,小吴说上头又来了新规定,一刀切,凡是到达内退条件的,无论是谁,必须内退。老马“哦哦”地应着,不得不下床,向队部走去,腹部又痛了,这次痛得更厉害。
   填完表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可咋也睡不觉,思绪翻涌,心想,才五十岁,正是干事的时候,说退了就退了……呵呵,这算个球,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老马一再宽慰自己。
   可腹部还是隐隐作痛,想起这些天,身上不对劲,好比井下的皮带机,出现异常该维修啦。从现在起,退都退了,还留恋个球,不如去医院瞅瞅,顺便找个活干,只要能挣钱,啥活都行。
   老马简单收拾一下,其实也没有啥可收拾的,一个发白的大牛仔包装下了他的全部家当,还绰绰有余。走过矿区,矿区内静悄悄的,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连打个招呼的都没有。老马心里不禁涌起一丝落寞,他环视了一眼,心里说,别了,我的洞坡煤矿!别了,我曾经战斗过六年的地方!我不想走,可我……哎!想这些干嘛。他甩了一下头,面带微笑,沿油路迈着大步向镇上走去。
   “师傅,你走啦?我送送你。”猴子从路边的饭馆了蹦出来,窜到老马跟前,帮老马背上牛仔包。
   “猴子,你咋打算的?”老马爱怜地问,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不干了,想换个地方干别的。”
   “也行,最好去学门技术,不要像师傅,只会卖苦力。”
   “师傅有本事。”猴子抬头看老马,嘿嘿笑,“我不晓得学个啥。”
   “学水电安装或者厨师,有了一技之长,不愁找不到工作。”
   “嗯。”
   老马在镇上坐班车到县人民医院,大夫说必须化验血,验血需要空腹,老马早上吃了东西,不能验血,大夫要他明天再来。从医院出来,老马茫然四顾,他不想就这样回家,可是又没地方去,踌躇一会,来到医院附近的幸福超市。这是一家大型超市,门口贴着招聘启事,老马上前仔细瞧了瞧,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需要换洗的衣服用一个塑料袋提着,其余的连同牛仔包塞进超市门口的存放柜里,然后进了超市。
   出了超市,老马一脸平静,微笑着自言自语:“哼,嫌我年纪大,我明天再来。我就不信,堂堂的一个退伍军人还应聘不了保安工作,笑话。”他打算先回家,休息一两天,正好陪陪老伴。家在城东的一个小区,从人民医院走路要四十多分钟,可老马犹豫了一下,改变了行走方向,来到一个建筑工地,工地围墙里头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接连去了四个工地,走了大半个城区,老马一无所获,没有找到工作。心想,找份事做咋就这么难呢?也是,在井下呆久了,突然离开煤矿,别的啥都不会,似乎脱离了这个社会,有点不适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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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到中年,生命在生活地碾压下多了几分凝重,而对亲人的爱却滋长着内心的责任。本篇小说的主人公老马正是处在这个人生阶段,他的妻子得肾病需长期透析,儿子还在读大学,房贷的负担也很重。待人实在,工作负责的老马虽身患肝病,却完全顾及不到自己,而将全部的精力奉献给了工作和家庭。不料,老马却遭受了失去工作的境遇,他爱自己的工作,可又不得不服从“内退”政策的安排,回了家。他与妻子感情深厚,相互关怀,为了不让生病的妻子担心,他隐瞒了内退的事,悄悄地打起两份工。而妻子却在不经意间知晓了他的所有事,为了不增加丈夫的心里压力,她假装不知情,直到病逝。失去妻子的痛苦终让一直苦苦支撑的老马病倒了,生活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就在这时,人生道路有了一个新的拐角……读到这,让人既心酸又庆幸,同时感叹,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在平淡且不济的人生里依旧坚韧、勤勉、善良,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人性的光芒吗?整篇文章语言朴实,情感细腻,贴近生活。佳作。推荐阅读。【编辑:月公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24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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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公子        2019-01-22 21:34:22
  从老师的小说里读到了真实的生活。
快乐写作
回复1 楼        文友:武冈冰糖葫芦        2019-01-22 21:37:21
  公子辛苦了!浪费你的时间。按语非常精彩,喝茶!
2 楼        文友:梓烨灼灼        2019-01-22 22:22:20
  朴实憨厚的老马,也会和有病的妻子说谎,而且是连续几件事说谎。细想想,中年夫妻很多不就是这样吗?吞下的是苦难,分享的是快乐。欣赏武冈老师大作,平淡中见神奇!好文点赞。
依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回复2 楼        文友:武冈冰糖葫芦        2019-01-22 22:26:31
  尽说好听的,也不教教我写散文。不过非常感谢老师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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