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时候，我一度陷入恐慌。我害怕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会牵动无止无尽的思念和谴责，更害怕纠缠的思绪会让我再次回到那个尴尬贫乏的年代。凌乱的回忆收拢成一条主线，我竟然看到了一口经年的老山泉。我不是第一次怀念这口泉，周边所有的事物都很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肌肤。只是这一次，我看不透风中哀伤的气息。
　　 泉还是老祖父给我讲过的那口泉，在黄土深沟中，像乡下人一样默默无闻。我敢断定，如果不是老祖父生动形象的比喻，我断然不会对一口山泉扯谈关于生死的话题。黄泉，大概说的就是我们村那口泉吧？咋看咋像，松垮的黄土崖根流出清清的一股水，像悲伤的眼泪。是谁经过黄土高坡时，突然看透生死，对一口山泉许下遁入大地之下的诺言？老祖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二
　　 暮色中，谁还在沟壑中呼喊？祖父已经走得很远，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再执拗一些，就能够留住他的步伐。村庄已经睡去，漫天星子闪烁微光，漫过山谷的风打一个回旋儿，发出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大概“鬼哭狼嚎”就是这样一种情境。一群羊不慢不紧地跟在祖父身后，颇有秩序，偶有推搡，惹来祖父训斥，而后规矩些许，悻悻地守着淳朴的乡村秩序。我迷恋于山泉池边的泥巴，嫉妒三哥前几天向我炫耀的泥模子，煞有其事的捏弄，不肯离去。祖父无奈，假装独自离去，却又在远处一遍又一遍的呼喊。那个时候，我对那口山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问祖父，水怎么能从地下流出来呢？祖父说，那泉眼是通往地府的一扇门，逆着泉水流出的方向，就能找到阎王的府邸，那里有黑白无常，那里有小鬼夜叉，通往地府的道路遥远孤独，叫做“黄泉路”。我再问祖父，你死了会走那条路吗，会见到小鬼夜叉吗？祖父笑答，真是个瓜娃子，尽说些傻话，每个人都会走向那一步，但我要好好地活着，等着看你娶媳妇生娃，还要抱重孙子呢。而后，祖父陷入沉思，眼神中闪烁着深邃的光。
　　 原来地下的世界是水做的，才会从小小的眼中不断地涌出水。我们死后都该会变成一条鱼？游啊游，游啊游，在清清的水面荡起一朵水花。我仔细端详祖父的面容，胡须花白，满脸褶皱，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一条鱼联系起来。这是一次超乎玄幻的臆想，谁知道那么多生前生后的事呢，只是不知道，发明“黄泉”这个名词的人是受了怎样的启示，才会把生与死的话题与一口清泉联系起来。回头看见我们村的泉水，咋看咋像一个幽怨的妇女，哭啊哭，怎么也停不下来，由此我联想到，女人真是水做的。
　　 地下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应该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扛着一把老旧的锄头在大地上行走；应该也有四季轮回，春华秋实，日出日落；应该有慈祥的老人和郎当小儿……只是不知道，我应该怎样称呼这样的世界。我在黄土村生长，我的世界叫黄土高原；野草在黄土坡发芽，它们的世界叫原野。人在湮灭后，灵魂会遁入一口山泉，地下的世界会不会叫天堂呢？
　　
　　 三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好大的雪，铺天盖地的雪花落在大田里，落在阡陌上，落在村庄里。整个世界就是一片白，白得令人发慌。我在大雪中失去方向，哭喊、嚎叫，无人应答。母亲打来电话，我从噩梦中惊醒，电话的内容简洁：祖父百年，速回。好真实的梦境，在老家流传“梦到雪会去世老人”的传言得到应验。我第一次对真实产生厌恶。我惊愕，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如此猝不及防。此时，我又想起一个场景：高高的黄土坡上，一个孤独的老人，纤瘦的身躯中流露出一股坚韧，目光慈祥有神。还有一群听话的羊，像流落在山坡上的云朵，安静闲逸，时不时抬头望向更远的山坡。我生来就惧怕这种情景，逝者的痛苦，往往来自生者的思念。
　　 我收拢所有的思绪。此时，我再次想起了那口泉。不知道，久无人去的荒草地是否还有一缕清泉涓涓流出？是否还有乡村老人指着泉眼不厌其烦地讲述关于生死的话题。祖父曾经说，人走的时候都会进入地下，踏上一条名叫“黄泉路”的旅程。但他还告诉我，他要好好地活着，看到我娶妻生子。他做到了，在重孙呱呱坠地不久便撒手人寰。难道，他最后的弥留仅仅是为了履行曾经对孙儿发下的小小誓言？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成一条鱼？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是一条慈鲷，用颤巍巍的双手托起后代，眼中充满慈祥。其实做一条鱼没什么不好，不必经历世间的诸多苦难，没有名与利的纷争，没有那么多的牵挂与眷恋，在自由的海洋中遨游。在他变成一条鱼的瞬间，我近乎看见真实的画面。大口的喘息，终于没能呼出最后一口气，灵魂脱离枯瘦的躯体，向上，再向上，终于幻化成一条鱼，跃进那口枯燥的泉眼。我愿意相信，人真的具有灵魂，死亡只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
　　 我终于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水，伤痛，只为祖父的离去。再多的泪水又有什么用？该分别的时候终会分别，世间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挽回一个失去的生命。父亲安慰我不必悲伤，八十高龄，一朝离世，丝毫没有痛苦，每个人的归宿终是一抔黄土，谁也逃不掉。是啊，繁华的世间，欢笑与眼泪共存，新生和死亡同在，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脚下一寸地，人其实高不过一株野草。只是我们不知道，湮灭的生命，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候，将灵魂再次附在某一个新生的物体上，延续上一世的命脉。一根短短的丧棒是我送走祖父的最后一根拐。我尽可能地弯下身躯，将所有的思念和虔诚嘱托在这根柳枝上。唢呐声声催悲，所有的恸哭显得苍白无力。
　　 我依稀看见那口山泉，真像一行清泪。
　　
　　 四
　　 “黄泉路上无老少”这是祖父在世时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我猜想，这个时候他应当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模样：宽厚的肩背，灵活的腰身，脚板踩在泥土上生起一股小小的旋风，羞答答的眼神中透出刚毅，融化过冬天里坚硬的黄土。多少人羡慕他的力气，在贫瘠与饥饿交织的黄土村，他没让冰冷的日子沉寂。
　　 冰冷？我在我在引用这个词语的时候心里隐隐作痛，祖父的身躯此时该是冰冷的。沉睡在黄土之下，荒芜的的时光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暮色中，我还在思考。当我的思绪站在南岗子上的时候，我看见祖父在黄土深沟中牧羊的身影，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我觉得有幸，有幸记住这样一口山泉，从大地的深处缓缓流出，像一滴眼泪悬挂在黄土高坡。而后，将我所有的思绪悬挂在一起。
　　 我说，那口山泉像祖父一样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