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夕阳落下的地方(散文)
母亲离开了人世,在夕阳落下的地方,思念如同一道绚丽的晚霞,染红了雪峰,照耀了西天!
母亲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尽管她一生只惨淡经营着几亩土地,一直过着清贫如水的生活,但她始终认真地打理着这样的生活,那怕年事已高到八十好几,她也会清晨早早的起来,慢慢地清扫庭院,仔细地整理家什,然后拾几把柴禾,生一盆小火。淡淡火苗,袅袅青烟,郁郁茶香,一间小土屋里弥漫着浓郁的乡土味道和生活气息。她近二十年了没有一颗牙齿,也从不习惯戴牙具,只是借着茶水的作用,凭着牙床的力量去嚼食馍馍,而且她还比较能吃,每天早晨总要吃上不小的一块。我和家人也会时不时地凑到她老人家的火炉旁,喝上几口柴火便茶,别有一番情趣。茶水虽苦,但她的嘴角总流动着满意和知足,苍老的眼神里总会释放出一种阅尽沧桑的恬淡和超然。每每此时,我的心头总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沉重和无奈,但也为老人家的从容而释然。
记得有一年她因为感冒等病情,身体很虚弱,我每次回家总会给她买上一袋油饼。她很喜欢在柴火炉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油饼。后来,她总给人说,我的油饼把她吃攒劲(身体健康)了。其实我知道,真正使她逐步恢复健康的是她的乐观和勤快。她也总爱说一句话,“出门走一走,能活九十九”。虽然老人家没能活到九十九,但八十四岁的寿辰在村子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了,为此,我们做子女的也感到无比的自豪。
前几年,我东拼西凑,在县城里也买了一套楼房,打肿脸充胖子地也算有房一族了。便好几次邀她过去住,虽然住得暖和舒适,穿得干净体面,吃得也算顺口便当,但没住上一段时间,她就天天嚷嚷着要回去,说是急着不行。于是,我们想办法带她到外面去转悠,眺望城市里的亭台楼阁,看马路上的车流行人,欣赏公园里的花坛树影,吃小摊上她爱吃的凉粉美食,也带她到老人堆里去聊天。一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用拐杖丈量着城市里的马路,也丈量着夕阳下的归途。一次带她到一个服装超市,让她买几件衣服,看着花花绿绿、美艳诱人的服装世界,我似乎没看出她特别的激动和热情来,她爱搭不理地这儿看看那儿拨拨。在家人的摧促下,她也试了几件衣服,但她要么嫌紧、要么嫌短、或者嫌艳了,好像这个世界离她太遥远了,是那种回不去的感觉。最后大包小包的带回去了几件,她也不着急穿着,就搁那放着,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
其实我心里明白,城市里虽好,但不是她的生活。她想家了,想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想那个用一生的汗水筑成的土窝,虽然土气破漏,想必她住着就心安理得,然后这里扫扫那里拾拾的,想必也是一种生活的充实。夕阳总是安静地、恬淡地、柔和地照射着她那座房门,时不时传出她那熟悉的咳喘声,映照着她缓慢进出的身影!
熬不过她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念叨,就只好送她回老家了。于是,那些熟悉的情形就再一次在这个土墙灰瓦的院子里演绎。还是那蹒跚的步伐,还是那青青的烟卷,还是那郁郁的茶香,只是时不时的多了几声叹息和呻吟,好像是一种腿脚不便的难受,也好像是一种生活的感伤,更好像是一种对人生洞悉的透彻。叹息也好,呻吟也罢,日子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她依然会走出家门,拐杖点地的声响清晰地传播着,就如同夕阳的节拍在渐次远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清晰的声音又萦绕在耳际,却见老人家抱着一捆柴禾,喘息着晃悠着走来,把柴禾整齐地放在向阳的台阶上。其实,台阶上已经堆满了柴禾,草房里也堆满了,但她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每一根柴禾都记载着一分一秒的时光,都是夕阳里的点点金辉,都是人生典籍里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也是生命乐章中的一个个音符!
大概注定就是苦命的人,大鱼大肉她吃不了,甜点蜜糖她不感兴趣,瓜果菜肴她也就是那么几口。除钟情于茶水馍饼外,洋芋蛋、疙瘩饭(杂面浆水面)和一碗搅团就是她一生的美食,这种痴情终生不悔,秉性难移。每当佳节闲日,几个儿女们纷纷来看望她,她也作不了什么美味佳肴,知道孩子们都喜欢吃她做的疙瘩酸饭,她便做上一大锅,灶塘里火焰直舔着锅底,啪啪作响,大锅里饭叶翻滚、洋芋出没,热气腾腾,香味早已飘到了堂屋,大家别提已经是馋涎欲滴了。饭碗上了桌,谁也不让谁,那葱花的尖味和清油调过的浆水味直沁人心脾,地道的杂面味和醇厚的洋芋气息更使人心旷神怡,怎能抵挡住对味蕾的冲击,食欲大开便是无法阻挡的高潮。几个哥们也是好一把年纪的人了,母亲的饭不知吃过了多少次,但每次吃得都让他们津津乐道,欲罢不能。大家心里也清楚,这原本就是生活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也是母亲独有的味道。夕阳无言,谁又能述说生命的执着与简单、磅礴与淡然?
在最后的日子里,母亲什么也都不吃了,就连她最爱的洋芋蛋和搅团花一次次端上去,又一次次原原本本地端下来,任凭子女们怎么着急,她只是淡淡一句——“不想吃”,气息微弱,声音就好像从夕阳下去的幽谷中传来,是那种抓不住的感觉!
她只想喝水,冰凉冰凉的水,刚刚喝了,她又要,那种贪婪都让人不忍直视,好像身体里着了火似的,她想浇灭,想浇凉。就这样,母亲的生命简单到了只有一口水的需求!看着母亲腊黄瘦憔的脸和茫然痛苦的神色,我们的心都碎了。这样喝了几天,后来再喝下去,就会又吐上来。她难受难耐,让我们把她扶起来坐下,但她哪有气力坐得住,不是东倒就是西歪,没办法,爱人索性把她抱在了怀里。母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两只胳膊无力地垂着,在亲人的怀抱里,就像一个贪睡的孩子,沉浸在无边的幽境里,再也没有醒来……
夕阳落下,余晖依然挂在西天,那么柔和,那么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