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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一个乡里医生的流年(口述散文)


作者:决决流冰 秀才,2644.7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60发表时间:2019-01-24 23:01:43


   你说叫我“赤脚医生”还是“乡村医生”好听?要我说,都不好听。早些年间,我祖父的祖父,那时还是大清朝,天天提着个药包,走街串巷,摇着个铜铃,口里喊着“膏药喂,包治百病的膏药喂”,那时人们当面叫他先生,背后文雅点的叫“走方医”,多数人称呼“打邪卖当的”。祖父的祖父就是靠黑膏药挣下一份家业,黑膏药又叫太乙膏,哪里痛贴哪里,据说神效。到了祖父那一代,清朝气数尽了,民国开始,就在街上买下一处门面,叫太乙堂,一是为了纪念卖太乙膏起家的先辈,一是“太乙”与“太医”同音,听起来底子深。祖父那时就不走街串巷了,坐在药铺里等人上门。“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祖父正好三世,三个指头,一把银针,得道时红的发亮。遇到大户人家要出诊,都是轿子。父亲说,轿子接,轿子送,不走一步路,还好吃好喝款待。风光。那时把医生都叫先生。可惜民国从来没太平过,一直兵荒马乱,又遇到祖父福薄。有一回暑热天,到四山,碰到响马,一惊吓一热闷,祖父也治不了自己的病。你说祖父得的么事病?按照后来人们传的,可能是湿温病,胸闷气胀咳不出声的。薛生白说:“太阴内伤,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故病湿热。”客邪就是暑气,暑多挟湿,惊则气乱,不循气道乱窜就得了病。你懂点中医我就跟你解释下。要是别个,对牛弹琴,我也懒得细说。
   你说我对薛生白似乎好熟,开口闭口就是他的一段医论。我告诉你,明清的医家,叶天士、吴鞠通、吴又可我都不喜欢,就喜欢薛生白,也不是为什么。早些年我读过一篇文章,大文学家袁枚写的,题目叫《与薛寿鱼书》。薛寿鱼是薛生白的孙儿,起因是薛寿鱼跟他的祖父修墓,写墓志铭,只说祖父功名,不说祖父当医生的业绩,认为医生下九流,摆不上梁帐,袁枚很气愤,就跟他的孙子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他祖父之所以不朽,就是因为当医生救了好多人。我读了那文章以后,内心很振奋,后来就找他的医书读。这是他《湿热病篇》中的话。薛生白自号“一瓢”,你一听就知道跟孔子的“一箪食、一瓢饮”有关。这个人性情古怪,是吴中怪医。他的扫叶庄的故事听说过没?其实跟叶天士没有关系,当医生治病有分歧很正常,都是后人搬弄是非瞎编排的。梁羽生还是金庸的武打小说好像也提过这码子事。哦,走趟了。刚才说到哪儿?说我祖父?我祖父一惊一热后,没几天卧床不起,那时我的父亲还在读私塾。祖父一命呜呼,父亲的私塾就读不下去了。我家不发人,祖父是单传,父亲也是单传,祖父一殁,担子无形就在父亲身上,那时父亲只有十几岁,我的母亲还在外婆家养着呢(笑)。
   祖母是小脚女人,没有见识,其时家里并不穷,父亲完全可以把私塾读完,还可以考县立中学。政府办的,钱不要很多。父亲说,他读书聪明,如果一直读下去,考上大学也不是不可能。他的同学中有两个人就考到了省城,读私塾时比他笨多了。都是命。父亲常叹息。祖父一伸腿,父亲年纪小,也没有学过医,街里的药铺就不济了。民国二十四年,闹兵匪,街上经常有横尸,人心惶惶,祖母就把药铺关了,带着父亲回到乡下老屋。父亲不安分守着几亩田,他从小过的是少爷日子,养尊处优惯了,没有力气,对田地不感兴趣,就想学手艺。学什么手艺呢?父亲本来是想操持老业,但祖父在世时保守,没带个徒弟,同行是冤家,横向联系的少,找不到合适的师父。还有祖母觉得,世道乱,派别多,这一帮那一帮的,今天这里打过来,明天那里打过去,打仗就有伤亡,伤就要找人治。那些官爷兵痞可不是好惹的,服侍不到位,搞不好就没命。在乱世中杀个人像掐只蚂蚁,分分钟。你莫说,祖母想的还不能说完全没道理,朱家畈有个医生当时诊跌打损伤有名,被白军的一个营长请去,不知哪个环节没弄好,“嘣”的一声就丢了小命。你看看我又说到哪儿去了?父亲想学医的火花只是冒出了一瞬,就灭了。被祖母掐灭了。祖母把她熟识的人际关系过滤了一遍,想了三天三夜,权衡来权衡去,觉得父亲在屋里不是办法,即使学个木匠、油漆匠的手艺,也避免不了抓壮丁,而且父亲年纪小,容易受人影响,就和父亲的大舅舅,我的大舅爹商议,把父亲送走,因为祖母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祖父对他有恩,其时在沙市做生意,做的还蛮有名堂。这个人跟我们家并没有血缘关系,是馏子垸的。馏子垸不知道?曾经的状元村啊,清华、北大,出国留洋的都有。这个人叫么事现在搞不清楚,父亲说过,我没刻意记。听说他比祖父小十几岁,因为两个垸有亲戚,大家都认识。在祖父当先生正当道时,这个人有一年打皮寒。打皮寒知道不?对了,疟疾。冷时冷得糠糠战,热时巴不得不穿寸纱。话说这个人忽冷忽热病了好几天,全身没有四两力,眼皮也挣不开,病沉重得很。那时他家穷,刚结婚,他新媳妇不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死,就上门央求祖父救人。祖父呢?也没有摆什么架子,连轿子没坐就和新媳妇到馏子垸,一搭脉一望舌,就说是瘴疟。瘴疟是疟疾中最重的,可能感染后到了败血症那个阶段,搞不好就没命。那时没有奎宁,更没有青蒿素,祖父不知到外面采了什么药,又是喝,又是蒸,说是把身子里的湿气逼出,一番捣腾,那个人就好了,感激得要命,把祖父当救命恩人。这个人有个亲戚在国民党的银行,听说是好大的个官,来去都坐飞机,后来把他带出去了,介绍在沙市做事,发国难财。回到馏子垸省亲,牛皮得很,专门跑到街上看祖父,带了好多洋货,都是地方上买不到的,还留了地址,叫祖父到沙市去玩。祖母想到这个人不像是扯白掉谎的,就打起他主意。父亲也想到外面闯荡,心润巴巴的,就和大舅爹,带着以祖母口吻、父亲执笔写的书信,去沙市。那时到沙市不像现在,坐上动车两个小时就跑到了。他们坐骡子车到阳逻,在阳逻上船,船不是烧煤的动力船,是纤夫拉的船。父亲在世时说,他们从阳逻起锚,逆流而上,水势平缓的地方就坐在船上让纤夫拉,水流湍急就下岸,沿着江边走,走走停停,走了半个月,每个人花十几个银元,总算到了沙市。上岸时,两个人瘦了一大圈。按照那个人留下的地址,父亲和他的舅舅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真是好人,听说祖父不幸去世,不停唏嘘,直说祖父的医术高,一肚子货烂在肚子里真可惜。毫不推辞让父亲在他的店里打杂。他的店经营日用百货,也不是好大,请了几个伙计。父亲印象最深的是,生活好。每餐都有两三个菜,肉鱼不断。老板和伙计围在一张桌子上,饭管饱。这在那个时候是非常不简单的。父亲一生都记得这段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攻陷武汉,接着炮轰沙市,妄图进逼重庆,那个人将店子盘给别人后,一家子往重庆跑,父亲不愿意跟着到重庆,经过艰辛逃难还是回来了。那个人听说后来在重庆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从此没有音讯。父亲从十三四岁时到沙市,回来快二十岁了,攒了一点钱,都是银元,回家后,置办了一些田产,娶了亲,但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他的二婚,所以父亲生我晚(嘿嘿)。大娘大概身体不好,肺结核什么的,也没有生育,后来还是不治,娶我母亲时,快要解放。我祖母说一定要找个五大三粗身体健棒的,我母亲正符合条件,因为她家从小穷,懂事早。我母亲以为找到父亲会享福,可惜算盘还是打错了。土改时,按照当时划定的财产标准,父亲一夜之间成为富农,从此他一生基本没有抬过头,在后来的运动中斗来斗去,我母亲跟着提心吊胆,有时把我的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二
   你说,我家阶级成分不好,我么样能够当上赤脚医生?这话说来也长。我是52年生的,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有两个姐,有一个今年已经不在了,想起这事还心痛。我家成分不好,但我父亲认为读书还是很重要的,他烦心时还自己写个四言八句排解自己。他从小就要我读书,也教我背唐诗,今天做大人的把小孩背古诗词放在朋友圈炫,那时有些人还认为这是封建流毒呢。父亲说我好小就能够背诵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可我一点也记不得。我上初中时,文革开始了,同学都去串联,我也想去,我的母亲也希望我去,可家里成分不好,没有哪个组织接纳,真正的“逍遥派”。我家就我一个独苗,虽然黑五类,我的祖母还是看的精贵,不要我做多少事,不像我的两个姐姐,从小当牛做马。学校停课,同学都出去了,我在家闲着,闷得慌,喜欢闲逛。后来就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真正意义的师父,四清时出了事,从大医院下放,可能贪了一点医院补给病人的黄豆什么的,那时也不敢问,只听人背地说过。他有医术,曾经跟一个国民党的军医学过,特别会斗骨,骨头歪了断了,经他一扯一拉,一提一抖,一捏一绑,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关节脱出来更不说,不像现在要透视拍片,费钱又麻烦。还有人传言他能够画符,病人把符水一喝病就好了,我没有见过,肯定是谈玄。我那师父虽然被下放归田,找他看病的还蛮多。也许是他看我对眼,就要教我看病的本事。我呢?与轰轰烈烈的同龄人比,算是“体制外”的,从来都是白眼,没遇到过青眼。抱着好玩,就跟他学,但没有真正拜过师,像古人那样。有一回我父亲请他吃过酒,这可能也算是那个意思。我祖母或许是想到了我祖父曾经的荣光,她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祖父,就经常讲祖父的光荣历史,鼓励我跟师父学。我的师父还真是一个好人,我跟他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就经常向人吹嘘我,说我聪明,有悟性。小孩子关节还没长好,用力不当一扯一拉,容易导致肘脱位,医学名叫“桡骨小头半脱位”,复位非常简单,一只手抓住儿童肘部,一只手握住手掌,轻轻向外后用点力,就复上去了,当面见效。师父从这简单的教我入门,我掌握手法后,遇到这样的儿童,师父总是向病人家属夸赞我说,我复位比他的手法还轻盈,技巧比他高,要我当着病人面做,果然不错,几秒钟小孩子不哭不闹,手也能够上抬了,孩子的家属也高兴,不说我的师父高,说我有慧根,是祖父的神灵附体(那时虽然人们口里喊的无神论,实际上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在农村人的心里依然存在),还有人添盐加醋,说我祖父一定留下了好多秘方,反正,人们越来越相信我是当医生的料,天生就应该吃这碗饭。我那师父对我的真好,我一辈子都记得。
   差不多一年时间,学生串联被果断结束了,学校也无法复课,我没有抱着再读书的想法,就算是初中肄业,被生产队安排做一些简单活,底分5分,相当于半个劳力,就一边生产一边跟师父学习。师父送我几本书,油印的那种,是他开始学医的教材,县卫生局编的,主要是中医书。我特别喜欢里面的汤头歌诀,读起来像读唐诗。如麻黄汤: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无汗而喘服之宜。朗朗上口,好记。我后来喜欢中医大概跟这启蒙有关。师父当时说,你要是把这几本书的内容弄懂,将来就能够成为一个奥医生(本地方言,好医生)。那时,已经破了四旧,市面上流通的书少,我就把师父的教材当成我学医的教材,白天晚上熟读和背诵。那是我最苦闷的时光,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也没有什么朋友,一家人受尽世人的嘲讽,所以一个人坐在窗子下读那些书格外充实,内心也变得沉静。其实当时也没有把当医生当成指望,只是打发苦闷的时间。我的文化水平还可以,字基本都认识,不懂的就找师父问。这样过了一两年,不知国家那根神经又搭上,医院通知师父复职,临走时又送了几本书,是他平时读的。最受用的一本是《医宗金鉴·内科心法》,清朝人写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听说过?这书先说病的症状,再说方药,最后又写成歌诀,对我的胃口。当时能背好多,现在都忘了。师父说,艺多不压身,早晚有用处。当医生就是一门手艺,有技术酒香不怕巷子深。师父回到了县城,依然当他的伤科医生,斗手斗脚。后来中了风,酒喝的,退休没几年就走完了一生,想起来现在还伤心。那个人比我祖父还好。
   七一年全县修水利,我上到了工地,当时十九岁。虽然家庭出身不好,做事还是蛮积极的。也是机缘巧合,有一回我们大队工地上出了事故,一辆拖砂土的板车突然轴承坏了,制动不住,一车砂土从斜坡上栽下来,伤了几个人,有重有轻。关键我们带队的大队长也伤了,当时工地上虽然也有医疗队,但只有两个人,备用一点红汞紫汞(紫药水)的,擦破皮还有办法,像这样的大事故他们傻了眼。我那时也是憨人胆大,一看到出事,想也没想,跑上前去,将随身带的毛巾撕成布条,组织一帮慌了神的队友为他们包扎,大队长手受了伤,我一摸手腕,骨头都变形了,我说,骨折了,就现场找个人帮忙,一拉一扳,当时就复位了,然后就地找来杉树皮,按照师父交的固定方法,包扎。大队长随后到公社卫生院拍片,果然看到骨折了,骨头复位的好。当时拍片子的医生多了一句嘴,说这粉碎性骨折,骨头斗的这好,不简单。后来,顺理成章,工地结束后,我评上了大队“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开春,村里正好需要培养赤脚医生,大队长就向村书记举荐,我的父亲请了一桌酒,事就成了。想想这一生,在那种政治气候下,能够当上赤脚医生,真是祖坟冒烟。其实不是祖坟冒烟,还是遇到了好师父。师父说的艺多不压身非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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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因为祖父去世的早,又没有带徒弟,而当时的父亲年幼,无法继承祖父的药铺。再加上世道太乱,就这样,医学世家到父亲这一辈便中断了。然而命运并没有终止,自有贵人相助。“我”并未有学医的想法,当时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再到后来也是打发苦闷的时间。后来机缘巧合下,大队长受伤骨折,“我”帮他复位。开春之后,大队长向村书记推荐“我”当赤脚医生,这一切发生的很自然。虽然以后可以扬眉吐气,但赤脚医生的路还很苦很难。当时不像现在,现在的医生受人尊重,而在当时,人们的文化水平几乎为零。在人们的意识里,只要是生病,打一针就行了。在当时,无论是医疗水准、还是物质条件,没有一样可以让人放心:遇到疑难杂症,要讨论需要学习;在打针之前,要了解清楚病人体质,要控制意外,因为一旦发生意外,只能看造化。“我”的医术并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也不是像外人所说:我有慧根,是祖父的神灵附体。但是“我”谨慎好学,遇到有学问的人“我”向他请教,学习一刻不能停止,该消毒的要消毒,不能节俭的绝不吝啬。“我”的感情并不顺利,因为成分高,“我们”并未走在一起。在“我”得知女老师找“我”是因为未婚先孕,想请“我”托熟人去县医院打胎时,“我”没有拒绝。“我”深知未婚先孕一旦暴露在公众会被她一生带来毁灭性地打击。可是在回答妇科医生的话,当着“我”面说孩子是“我”的,不禁让人心寒。有一次,翠翠怀孕,大家自然而然地怀疑到“我”地头上,即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人们依旧添油加醋,把“我”说进去。不得不承认人言可畏。医生本来就是一种职业,与其他任何一种工作相同,而赋予它真正意义的是医者。天下医者父母心。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还在关心着别人。生生死死的事情经历的太多,知道老人最怕的是孤独,无人问津的孤独。赤脚医生是在一个特殊时期的产物,但赤脚医生却是光荣的。【编辑:星辰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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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星辰海人        2019-01-24 23:08:45
  文章不需要任何的艺术加工,医者的这一生就是“精品”。
星辰海人,在校大学生。会做梦会写小说。散文、小说及评论散见《美文》《作品》《小小说月刊》《中国青年作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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