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几十里，清凉山上清凉寺。秋至，艳阳高照，阳光下一览无余地肃杀气，在地平线上如炊烟升起。安静，声息皆无，遍野苍茫。
　　 半山一个水盆庵，尼姑是早没有了，那口井还一直供应水。早些年来时，破败院落，不修边幅。现在成一个四合院，住着些善男信女，春种秋收，掩住了尼姑的悲苦气。庵里一个大娘，说起来早些年见过的，她原是下面一个村子里人，年纪大了，寻个清静。留下吃饭，南瓜片菜，和面擀面条，就着院子外种的大蒜，吃两粗瓷碗，弄一额头汗。院外坡上坡下，秋收了玉米，残留着瓜果菜蔬。她脸上亦是沟壑纵横，朝南一站，东坡西坡，全画在面目上。她说，入秋了，凉，不宜在山上久留。
　　 清凉寺的香火，也甚清凉。在寺外歇了歇脚，盯着门匾出神。羊肠道上，一拐弯，就在石头上写：这是大路。寺下有一巨石，危累崖边，一推仿佛可倒。在青石板上躺下，阳光如幔，昏昏欲睡。崖下田里，有蚁一样的人忙碌。便是在清凉近旁的人，也难得清凉。
　　 何况是寻来的清凉。
　　 春天到桃花谷才好。桃花谷又好像冬天才开桃花，此处桃与梅争寒。秋天夹在中间，来不得走不得。这桃花谷的桃花，实在没几个人真正看得到过，大都听凭宣传上的桃花乱坠。
　　 今秋桃花谷的水倒是非常好，从最上面的瀑布一路挂将下来，逗引得鸟鸣啾啾。人实在太多了，一个接一个，不能稍作停留。秋还不甚深晚，游山玩水正是时侯，至于桃花，又不是没见过，若是心情好，人面可以是桃花么。
　　 记得早年，那时桃花谷还不成为风景区，与熟识的山人来，雪花飞舞，桃花谷里，两个白头翁。他非让我一见桃花，以证明他所言不虚，最终却没有见到，他便埋怨我没有桃花运。夜晚宿在谷里人家，反倒梦见了桃花，只是我没有跟他说，怕他说我故意娇饰。主要的是，我以为是桃花娘娘显灵了，舍不得往外说。
　　 游人里，赞叹桃花胜景名不虚传，说可以是桃花源。而且还能举出种种例证，比如这水秀在什么地方，这山雄在什么地方，这空气净在什么地方，这花红柳绿妙在什么地方。应该是知识分子的口气，又兼具科学分析，仿若他才是这山水的知己，幽谷的隐僧，草莽的英难，旷达的谪官，桃花的知音，落魄的情人，归于林下之急迫，百般高洁。生生想劝其不归。
　　 越是这样的，归的才快。桃花再美，于之过往云烟。明天，或去赞叹另一个桃花源了罢。最可怜新欢，一转眼便成旧爱。桃花已然只是个名字了。我一直觉得桃花谷的尽头，是一个叫桃花的坟，那里埋葬着关于桃花为什么要在冬天开的故事。
　　 道旁坐着卖各样山货的老妪，一定是那一年的桃花。
　　 淇水上游至辉州境内交界，标注有一水库。大坝旁一村民收拾田地，问：坝在什么地方？答：眼下便是。往眼下一看，几块大石昂然坐于山口，傲然耸立，卓而不群了。对着这坝笑：是最天然的大坝了。爬到石上，才觉人的小，不敢说话。石下漫生出水，滋润出一汪湖泊，不比村民收拾的田地大多少。最常见的野鸭，捉对戏弄，它们视人为无物，人却叫它们野鸭。人的标准很有意思。
　　 坝后面肯定是水罢，不定汪洋阔大，在山洼里积起个海来。朝坝后面下去，上坡，站坡上一看，满目绿盈盈的养眼，刚欲说这水如何，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再朝脚下一看，一色才出尖尖角的麦苗。顺着麦苗朝远处，远处也是麦苗。依稀可以推测出当年水势的宏大，占地的辽远，江湖也会沧海桑田，顿觉吟赤壁赋而不见赤壁石，怅然许久。风来苗动，亦如当年风行水上，也又成纹。而天气，起风便寒。
　　 返身往下回。隐然听泠泠作响，下岸，水声轰然，撞石飞花。这一片乱石堆垒，斗大的白石从山间冲下来，胡乱滚作一团，又胡乱嬉戏成一团。秋草在青黄不接之间，远天在白云深处泛蓝，秸杆稀疏，豆架凌乱，似荒无人烟，又似肥沃田园。一片静水之间，两块石依偎成幼龟，憨态十足，朝岸上张望。对着它叫：渡我。
　　 涉水至对岸，水冰凉，软滑，湿半截衣裤。慌忙间寻一大块石头坐下，晾晒，念：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左右一片秋意浓，恰好一篇秋水文章。待起身，一回头，刚坐过的那块石头前，还卧着一块小石，又呈龟状，比河中间的那只慈爱安详。
　　 双手合十，道：谢了。
　　 汤河桥往西，有另一番景象。汤河边的人，把汤河叫做小河。半下午到水边，天就开始冷了。散散落落的钓人，稀稀疏疏的孩童，杨树林夹岸对峙，小池塘大小相依。水边一条油路，不宽，正适合散步。岸上就是平原，不种庄稼，种些草药，一望无际。秋凉，正好温补。几个顽童在桥上扒着头看鱼跃，鱼欲跃，投石，鱼惊，童乐。晚秋了，还有一个光着屁股。
　　 田野的气息，在晚秋的时侯味如炊烟。隐约听见有锣鼓声，孩童说：这村里有戏。这是啥村？部落村。这名字起的，真有些晚秋的意境。那便听一回戏罢，蹁然往村里走，声渐响，戏词都能听得一句半句。王兄。娘娘。曲逆侯。吕太后。陈平。吕雉。不好，这是要打起来了。戏台上热火朝天，刘邦的媳妇跟刘邦的兄弟在讨论王位继承，互不相让。
　　 陈平显得气急败坏，吕雉倒令人可怜。
　　 台下的人听完戏，美滋滋地散了。月亮在夜空里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人一散，立时就静的可怕，水流声像谁在叹息。顺着行道往回走，一路无言。这一秋就要过去了，真如戏一样，锣鼓点打到哪，词就得跟到哪。
　　 早春宜读书，生出无限良辰美景。晚秋可听戏，体会人间别样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