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本是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不料，一个电话如晴天霹雳般震惊了我的心。“咱舅舅去世了。”姐姐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说着，我惊呆了。此时的天空阴云笼罩，雪花飘飘，飘在我的头上，脸上，也打在我的心上，那么冷，那么沉，那么痛，回想着关于舅舅的一件件往事，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就再也止不住了……
　　
　　 一
　　 小时候，最美的事，就是在夏季的晚上，皓月当空，天上闪烁着明亮的星星，娘搂着我躺院子里阴凉的凉席上，扇着芭蕉扇，口中娓娓道来关于舅舅的故事。这些故事如同一颗颗星星，闪烁在舅舅的天空。
　　 舅舅是个苦命的人，他生在城郊的一个盐碱地村庄。和娘、三位大姨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他是姥爷家中唯一的男孩，却没能在姥姥的掌心中长大。姥姥在他三岁时，便得了一场怪病，她只能坐在一个带轱辘的木板上，靠着滑行木板偎着地走，屙尿不知，木头板上臭气熏天，可年幼的舅舅常跟在姥姥身后，像个跟屁虫，听着姥姥使唤。一年后姥姥撒手人寰。姥姥坐过的带轱辘木板，姥爷要烧掉，舅舅搂着嚎啕大哭，就是不让烧。舅舅那是护着自己心中的一份美好感情，那是姥姥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啊！
　　 舅舅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虽然很穷，姥爷是个明事理的人，家里再穷，也要供舅舅读书。舅舅学习很刻苦，村里晚上没有电，家里那点煤油供不起他晚安读书，他只好去同学家借别人的煤油光亮来读书。冬天天短夜长，不知不觉中学到了深夜。同学说，今晚就住在我的家吧。舅舅怕姥爷惦记，坚持要回家。他走在漆黑的小路上，冷不丁从一个胡同里窜出来一条野狗，扑倒舅舅身上，舅舅猝防不及，倒在地上，他的一只脚的后脚跟被咬的鲜血淋漓。他奋力反抗，大声呼叫，村民出来，狗被人打跑了。舅舅一瘸一拐回到家中，把姥爷和娘她们心疼的直掉泪。姥爷翻着古书，找来偏方，给舅舅疗伤。伤好后，舅舅脚后跟留下一块伤疤，娘每当提起此事，都会泪眼婆娑，心中作痛。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姥爷早早给大姨和娘四个女儿找到了婆家，等娘和大姨她们愁绪满怀地出嫁了，家里留下舅舅和姥爷，一老一少两个光棍汉子在苦难的土地上苦苦挣扎。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娘和姨们出嫁走后，家里的舅舅担起了照顾姥爷的重任，他小小的年纪就了做饭。揉馒头，包饺子，擀面条。女人干的家务活舅舅干起来丝毫不在话下。那年，寒冬腊月，舅舅去井里担水，穿着大姨刚给他做好的新棉裤，担着担子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一桶水把棉裤浇的湿淋淋，可他回到家里，没给姥爷说，偷偷换上单薄的绒裤，一天下来，冻的病了好几天。讲到这里，娘长叹一声：“唉，瞧瞧你舅舅，吃的那苦！受的那罪，你们想都想不到！你们啊，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后来，舅舅因为有文化，有一手拨打算盘的好绝技，二十来岁时，被生产队选为大队会计。这让本来性格憨厚的舅舅免去了下地劳苦，也有了公分收入。在村子里倍受人尊重。
　　 舅舅还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每逢过年，家里和周围乡亲们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乡亲们没少给他们两个老寡夫关爱，东家大婶给他们拆洗被褥，西家嫂子给他们做双鞋。他回馈乡亲们的，只有那一幅幅端端正正的正楷字春联，在村民家中家家开花，给荒凉的村落带来了春天气息。每当说到此，娘脸上有种自豪感。
　　 舅舅一边照顾着年迈的姥爷，一边用心经营着自己贫寒的家。贫瘠的土地难以养人，同龄的人大都出去当工人了，端上了铁饭碗。听说那年，自家的一位亲戚，在城里的一家企业当干部，他三番五次找到舅舅，希望舅舅去他的厂子上班。能过上当工人挣票子，改善家里的生活，是舅舅梦寐以求的梦想啊！可他走了，耄耋之年的老父亲怎么办？舅舅经过慎重考虑，最终没能走出村子，他选择留在了村子里，守着一座破院落，守着年迈的老父亲，在痛苦霪雨中寻找着希望的阳光。
　　 娘在沉思着。我们猜透娘的心思，假如舅舅如果不是姥爷的拖累，他的人生也许是另一番的风景。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苦难的岁月，把舅舅的美好人生蹉跎成过眼烟云了。
　　 此后，娘讲的舅舅故事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臆想着舅舅模样，渴望去姥爷家见到舅舅，见到那位在我心中勤劳、有爱心的舅舅。
　　
　　 二
　　 千期万盼中终于等到了去舅舅家的机会。那年中秋节，我刚刚记事，娘蒸了一篮子糖饼，她挎着篮子，带着我和姐姐，迈着长满茧子、脚趾头并拢在一起的老脚，要和我们一起去姥爷家。
　　 终于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舅舅了，我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下了公交车要步行三、四公里的坑坑洼洼的路程。我和姐姐在磕磕绊绊的路上追逐打闹，一路上采花摘草，娘不知疲倦地迈着老脚步履艰难地跟着，从早晨出发，到半晌午时刻，我们走过漳河桥，来到位于桥边的姥爷村子。
　　 早有眼尖的村民给姥爷通风报信了，舅舅笑脸盈盈地迎接在村口。只见舅舅个子不高，骨瘦嶙峋，相貌文质彬彬的，浓浓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清癯的面容上带着微笑，让我感到和蔼可亲。拉着我的手，又接过来娘手中的篮子，嘴里难免有埋怨话：“姐，你说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们。”
　　 娘毫不在乎地说着：“没事，下了车没多远，说着话就到了。再说，给你说，你也不会骑个车子，说了也白说啊！”
　　 舅舅不会骑车子，这是舅舅一辈子的遗憾。一来家里穷买不起车子，二来以舅舅懦弱的性格，也不敢学车子。他一辈子以步代车，所以身体虽瘦，却很健壮。
　　 说话的功夫，拐弯抹角走过几个胡同，来到了姥爷家门口。院子就是一圈断壁残垣。姥爷家的房子破烂不堪，东屋是是主房；走进低矮的东屋一脚踩下去脚下跟没跟似的，土地、土墙、土炕……一个大土炕，上面铺着单薄的草席，两个铺盖卷，卷在炕头，炕上没有柔软的铺炕被子；墙壁上贴满花花绿绿的画报，用来遮掩那一动便“哗哗”掉土的丑陋墙壁；两个破旧的柜子，立在炕的一面；一个陈旧的四方桌摆在屋里中央位置，一个木凳子用来招待客人，这就是姥爷家的全部家当。
　　 姥爷和舅舅不嗜烟酒，这大概和他们贫穷的生活环境有关。试想，一个连肚子温饱都成问题的男人，哪里还有闲钱去买烟抽，去买酒喝？因此，舅舅家里找不到一颗烟头，没有浑浊的烟酒气息；家里摆设简陋陈旧，却是一尘不染，四方桌上擦抹得已经掉漆，却光亮照人；青砖垒砌，黄土填充的土炕宽阔平坦；苇编的炕席滑润而精爽；土墙壁在画报的映衬下绚丽多彩；满是黄土的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氤氲着泥土的芳香，坐在屋里倍感舒适，温馨。
　　 舅舅忙着把暖壶里的水倒在小碗里，端到我们眼前。我喝一口，皱起眉头，真不知舅舅他们怎么喝的这水？又咸又涩，水到了我嗓子眼里难以下咽，一口水，喷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姥爷嘱咐舅舅给我们做饭。舅舅拿起面盆和面，从面缸里挖了两勺白面，要给我们擀面条。姐姐忙着要去干，他推着姐姐说道：“你们走累了，快坐火边休息吧！我来擀。”
　　 炕边的土灶火，被舅舅打理的火苗呼呼往上窜，热情的火炉把内心热量淋漓尽致地释放在我们眼前，跳动的火焰，呼之欲出，逼仄的小土屋顿时暖意融融。
　　 我看着舅舅在案板上擀面条，惊讶舅舅一个大男人怎么有那样的巧手？那白面粉在他的手中随意揣成了团，他又找来擀面杖，一点点擀动面团，随着擀面杖移动，面团成了大面片，然后他细心地把面片翻过来调过去对折在一起，一刀挨着一刀，把面片切成千丝万缕。那一刻，舅舅在我的眼里，简直就是个会做饭巧媳妇！
　　 面条擀好了。舅舅摸了一个瓷罐，对姥爷说道：“家里没鸡蛋了，我去老牛家借两个鸡蛋去。”
　　 娘忙说：“不用了，有啥吃啥就行了，不要去借了。”
　　 可她话没说完，舅舅早就没了踪影。
　　 姥爷的脸上刻满了一条条皱纹，挺直的脊背也有点驼了。他坐在我们面前嘘寒问暖，笑容在他的脸上有层次地荡漾开来，形同一个弥陀佛。他和娘拉着家常话，拉着村里的闲事。娘是村里的老闺女了，对村里每个人家都是了如指掌。张家的老人老了，李家的闺女出嫁了，牛家的儿子娶媳妇了……随意的话题，融为一体的亲情，弥漫着柴米油盐味道，弥漫着家和亲人的味道，弥漫着母子间其乐融融的味道，让我怦然心动。
　　 话题转到舅舅的婚事上，姥爷的话语有了唉声叹气，目光也变得暗淡起来。
　　 姥爷说：“别看小成（舅舅小名）在你们面前乐哈哈的，其实他的心里苦着呢！刚谈的几个女人因为看着咱家太穷，都散了！唉……”姥爷一声叹息，千愁万绪涌上心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是啊，姥爷在渐老，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舅舅这个老么儿的终身大事，言语之间充满忧虑。曾经听娘讲过，舅舅曾经有过一段不长的婚姻。但因为村子太穷了，新媳妇过门没多久，便选择了离开舅舅，一走再没回来。因此，舅舅的终身大事，一直是姥爷心头的牵挂。姥爷絮絮叨叨地说，村里的女人一直在给舅舅操心，可年轻的嫌咱家里穷，看不上咱家；轻浮女人咱不敢要，怕是“放鹰的”，最后落个人财两空；年长的拖家带口，又怕将来麻烦事多……姥爷在唠叨着，娘在叹息着，舅舅的婚姻大事，成了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原来，舅舅一路走来，也曾爱得生生死死，也曾恨得刻骨铭心，也曾把经年的心事深藏，也曾渴望美好的青春年华在美丽的春天绽放！
　　
　　 三
　　 在姥爷和娘拉家常的时刻，我偷偷溜出来，在院子里四处转悠。我好奇地往西屋扒扒头，西屋堆放着木板，农具之类的杂物杂物，黑暗的屋里，南面墙放着一口刺眼的白色棺材，虽然知道那是姥爷的为自己备下的寿棺，可还是吓得我一身冷汗，感觉屋子太恐怖了。
　　 可放眼院子远处，我又喜不自禁。院子里的那十几棵枣树，绿叶扶疏，映照的院子每个角落都生机盎然，枣子像一串串像无数的小灯笼，点亮在枝头，红彤彤的枣子用盈盈的微笑慰点缀着孤寂的院落，似满天彩霞红遍了院子上空，成为院子里最耀眼的风景。
　　 看着红枣挂满枝头，摇摇欲坠，我垂涎欲滴，趴在树边，找着手能够着的小枣，放在嘴里微微用力，随着嘎巴脆的破碎声，满口饱满的甜蜜。甜丝丝的枣香让我欲罢不能，可我人小个矮，高处的根本够不着。
　　 无奈，我又转悠到院子墙角的一个梯子上，登高望远，望着村里的房子。在我眼中，看到的满目都是青瓦房，最赖的也是半砖半土的水泥顶房子，唯独姥爷家房子是低矮的土房子，看得我心里酸酸的。
　　 舅舅回来了，他手里攥着两个鸡蛋，一把青菜。他把鸡蛋打好，青菜切好，炒锅上灶，倒上一星点油，然后，满屋子飘着炒菜的芳香。
　　 一碗鸡蛋卤面条，吃得我满口留香，滑溜劲道的面条，在我的口中“哧溜溜”咽进肚里，舅舅笑咪咪地望着我：“慢点吃，慢点吃，怎么不见嚼就咽到了肚里？”
　　 我的小嘴也甜蜜：“因为舅舅做得太好吃了啊！”
　　 舅舅高兴得哈哈大笑，看着我吃完了面条。他拿着一个长竹竿，对我和姐姐说道：“走，我去给你摘枣去！今年的枣结得不少，卖了些，给你们专门留了些。”
　　 听说要去摘枣，我和姐姐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乐颠颠地拿着两个篮子，跟在舅舅身后，来到果实茂密的枣树下。
　　 舅舅拿着长竹竿，像拿着个指挥棒，杆子头的铁钩勾着树枝，用力往下一拽，那些安稳待在枝头的红枣纷纷应声而下，滚地乱跑，落满树下，我和姐姐忙着把树下的枣拾到篮子里，一会儿的功夫，两个篮子挨挨挤挤盛满了，看着丰硕的果实，我们笑得灿烂，舅舅也笑得灿烂。
　　 摘完枣子，舅舅又走出家门。转眼的功夫，手里拿着几个纸灯笼回来了，笑眯眯地说道：“我去给你们要了几个灯笼，十五点着玩吧！”
　　 原来，村里由于盐碱地，打不上来粮食，村里人开始另辟蹊径，家家户户搞起副业，糊灯笼成了村里人致富的门路。可做灯笼是个精细活，姥爷年事已高，舅舅在队里当会计，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种精细手艺活，只能从别人家中给我们找来半成品的灯笼。他拿着这些灯笼支架，给我们耐心地加工，随着他的手上下舞动，穿插糊面，瞬间，一个精美的纸灯笼在他手中脱颖而出。看得我喜不自禁，爱不释手。我的童心，我的快乐，便随着灯笼亮起来了。
　　 我们要走了，姥爷吩咐舅舅给我们拿点米面。娘哪里肯要？推辞说道：“我们城里人有指标供应的，你们日子不好过，我帮不了你们，哪能再要你的粮食！”
　　 姥爷说道：“这是树上枣卖的钱，买了点粮食，不多，你们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的。多少拿点吧！”
　　 舅舅找来一个布袋，用一个陶瓷缸，在缸底使劲在掏着，我们能听得到陶瓷缸挖到缸底的“滋滋”的声音。娘一直在说着：“够了，够了，你们多少留点吧！”可舅舅不管不顾，仍在坚持挖着，边挖边说：“干脆，这点面都给你们算了，我们还留着些枣呢，还能卖点钱，有钱了就能买点粮食的。”
　　 一大布袋面盛好了。舅舅找来绳子，把口系好。娘眼里含着泪说道：“这些面够我们吃一阵子的，唉，只是……苦了……你们了……”娘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亲情，是关爱，是幸福，是一种无法言状的感动，是一种默默的珍惜和牵挂。
　　 要走了，舅舅扛着面走在前面，我和姐姐拿着两篮子大枣和灯笼跟在舅舅后面，娘和姥爷边走边话别。村路边，有一辆舅舅找来的毛驴车，车夫要进城，顺便带着我们到公交站牌下，省去了我们步行之苦。
　　 看着我们在毛驴车上坐稳了，舅舅挥手和我们告别。远处，是姥爷颀长的身影；近处，是舅舅瘦弱的身子，一高一矮的影子，随着车子远行，渐渐模糊，在阳光下变成一个点，融进了温暖的阳光中……
　　 雪花纷纷扬扬，好似老天的泪水化作雪花在飘洒，大地白茫茫，好似为舅舅披上了孝衣，空气中弥漫着哀伤。淡淡的回忆，如同这飘扬的雪花，融化在大地中，融化在我的人生中。如今，舅舅离我而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他那勤劳、诚实的形象永远留在了我的美好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