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生活吗？好像是在活着，仅仅如此。
　　 天天都在活着，以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活着，以必须活好的目标活着，然后拼命地从地缝里挤出头来，张着一口犬牙交错的黄色板牙，使劲地喘着粗气，多么快乐。
　　 有时候，怀疑生活的形式往往变成了生活的真正内容，这样活着的时候挺没有意义，但是生活本身又包括了这些，管你快乐不快乐，都一样。
　　 昏黄的灯光下，小酒馆被铁栅栏隔着，没几个人愿意刷身份证验脸掏钱进来吃饭。我们几个人开始碰杯喝酒，几杯下肚慢慢地有了一些醉意。这是朋友请我喝酒的理由，为听他说话而喝酒有些累，于是，我只听他说，不言片语。每一天，要从早上开始都是撑着不好的心情，爬出被窝穿上衣服蹒跚着走出房门。带着挤出的笑脸走过小区的水泥里，挤出顺民的耐心，穿过必须要刷身份证的安检门，然后挤进一次也不落必须开包、验包、用扫描器扫完身子才能上的公交车，挤进“嘀”一声闪亮后单位新装的安全门，最后才是开关电梯上楼。单位的楼房很雄伟壮观，宽敞的过道，明亮的走道，匆匆行走的年轻人，它们会让人心情舒服一会，接着就挤进未超标的办公室，挤在背后是墙、屁股下是坚硬平板的椅子上，像纸片那样继续弱弱地活着。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这是一条极其绝望的理由，他几乎每一天，都要行走在规格各异的“血管”里，狭窄、细小、涌堵、憋闷，令人忧郁，甚至充满着对未来的彻底绝望。
　　 看来，绝望肯定是人生安全性能最差的毒药。朋友喝酒时所报怨的生活，并不是他希望的最好生活，谁也不喜欢不好的生活，却要承受不好不坏的日子。
　　 顺着阳光的方向，我坐下来，闲眼看着楼下，绿草丛里，许多人蚂蚁般地跑来跑去，像有一个方向，又似乱撞乱跑。我用树枝轻轻一拨，它们就向另外一个地方狂奔而去，另一个地方成为了它们的生活。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原本吧。高高在天的上苍，也许和我一样，在人类的面前这样改变过更多生命的轨迹。这种充满歹毒的心情和目光，经历过并不如意的时光，都会产生极不负责任的效果，害人也害已，甚至害坏了全世界的安静生活。
　　 幸好，我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更多的明亮和温暖，并不全部会被一种拥挤的东西无限地充斥和堵塞着。宽敞的公园，干净的坐椅，漂亮的楼群，拥挤的街道，衣着褴褛、裸肤暴露的美女，让人对活着产生出无比贪婪的留恋。当然，还有令人从此不愿操心政治、无从顾及世界大事的美食，公园中懒散走路看别人的人群，背着书包颠跑的学生，独坐在长条木椅上打盹享受的老人。太阳施恩地把所有的人照顾着，面面俱到地晒得暖洋洋、呆痴痴，像进入天堂。
　　 但是，这座沙漠边缘的城市，有一个最大的坏处，就是很少下雨，就像长得很漂亮的人，一定有着其它隐藏中的不漂亮。从火车站大门前嘀嘀闪烁的安检门前，我才接上从南方水乡来疆看他哥哥的五叔。一见面，就看到他嚅嗫着嘴，满心不欢喜。也难怪，一道道的安检门，一把把的扫描器，弄得人浑身都沾着磁铁，谁喜欢接受一身放射元素？
　　 报之一笑，我也不喜欢，但是习惯就好，什么事情都要经历一个习惯的过程。
　　 我五叔用他习惯的自由主义态度，发泄着他对天气干燥裂隙、阳光晒人头晕，对重重安检门，对把他当成坏人看待的极大不满。身为长辈，他表现的很不高兴，也让我心中不自在。
　　 又是亲人几年的不见面，猛然间让我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突然觉得，在他身上有了最新的某种变化，猛烈地体现着上海人才有的苛刻和感受细节的尊严，甚至对他已经降低生活标准生活，流露出吹毛求疵的挑剔毛病。我也有过这种毛病，是年轻时代落下的病根。不管，在这儿过了这么多年，习惯于一种被拘束的自由，可能是我看的多、经的多、见怪不怪的样子，的确会让我叔觉得我改变了，变成一个不知疼痒的木头人，变成连一句反对话或半句反抗话都不会说、不敢说的小丑。瞧，你活得真窝囊！
　　 这里的人难道都这样，把最不好的事情，变成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好坏任由之的人。
　　 记得多年前读《一千零一夜》的《辛伯达航海旅行》，最喜欢听主人公感叹贫富命运不公平的一段话：“我主啊，你是创造宇宙的、给人衣食的主宰，你愿意给谁，便毫不计较地给谁丰富的衣食。你不愿意谁卑贱，便让他卑贱。你掌握着人们的命运，使他们中有的奔波、贫困，有的舒适、清闲，有的享受，有的幸运，有的像我一样，终日劳碌、卑贱。”说的就是一种普通人生活。
　　 有时，把这一座生活几年的大城市拿来梳理，与我住过几十年的小城市相比较，也会得出一些生活的经验，总觉得有些不公平。就像把一个含露的少女与经风历世的妇女相比较，虽然偏颇不切实际，却又比较出一种环境不同所能造成的结果差异。大城市像一个天生的富家子弟，营养丰富、资源丰富、精神充沛又充满着自信，不仅体态姿态、风情妖娆、天清气爽、云朵稀少，即使伴随而来的雨水再稀少也不足为怪。小城市信息闭塞、缺衣少食，像穷人家的孩子那样天天要为活着而忙碌，即使给她滋润的天气，显得清纯淳朴令人可爱，却仍旧无法改变骨子里的东西。所以，我以释然的心情感谢住过的大城、小市，感谢它们带给我完全不同的生活态度。
　　 大城市虽然给过我很多小城市没有的东西；我还是喜欢曾经住过多年溪流清澈、人情纯洁的小城。
　　 还是回到生活的主题吧。
　　 与其说，我们是在生命里生活，不如说我们是活在肉体这个“生活”的概念中，一层层地理解什么是生活更为恰当。当“一切为了生活”逐步替代“一切为了自己”，所有概念里的“自己”正逐步被“生活”的理由所替代，感性的、精神的思想与思考，一点点地后退，一次次逐步被理性的、物质的生活替代，就这样为了活着而坚韧活着的人，从此便搁浅了勇敢开拓独特人生的规划。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活在独自无人的世界上。那怕是站在没有一位观众的世界前，也会撑出一种拥有众多观者的伪装，包括站在一位假想中的自己面前，也会变得什么也不能说，不会说，甚至变得不敢说啦。周围更多的人，也变得像我一样，不管多么年轻、多么健康、多么想傲然于世，都会高声地咳嗽着装起一副老态驯化的样子。看来，心老的人不管年龄大小都是这样子。人只有活到老的时候，才会发觉自己是多么地扭曲和委屈，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嘴里说的，写在纸上的，没有一样是相同的，是能够光明正大重叠在一起的东西；这些被移植的东西一件一件都是别人的，经了别人的手，过了别人的口，从了别人的心，是早就设计好的、结结巴巴、言不由衷的表述，没有一件长在心灵的田野上。这是生活吗？
　　 也许，追问生活并无多大意义，或多会让人为自我的巨大转变，变得身体痛苦与心灵疼楚。我叔叔所处的生活环境，让他在重归故地后，即使如何唤醒过去的自己，也会变成过的与我不同的日子。
　　 记得曾经做过的一场噩梦，整个做了一个晚上；这是一个很让人懊恼恐怖、充满着暗示的魇梦，本不是我这种年龄人该做的梦：全身被捆得紧紧绷绷，是用钢筋粗细的那种绳子，密密麻麻地束缚着，手脚肢体、嘴眼鼻子都匝得密不透气，毫无动弹的一丝空间，梦里的我活得身心俱焚、无比恐惧。梦，顷刻让四周的空间演变成滴血挂肉的残酷刑场，变成会场中央醒目的主席台，变成演讲会上等待评等级的述职考核。我被换上一副别人的样子，笑着一张陌生的僵硬嘴脸，变成一只笼子里、动物园和大人物面前俯首帖耳的小动物，浑身柔软身心驯服，被一些看不见的人和力量，震慑着、拿捏着、把持着缩成一团，不敢胡乱地动弹一下。
　　 此时，我多么想大声高喊尖叫，让自己的身体和心情能纵情地放肆一番。甚至需要借助一杯烈酒的力量，冷酒热酒都行，找个人坐着站着说说话，像我的那位朋友一样，从梦里走出来。
　　 就是为了活着、活下去的理由，在人类和世界两者间，我和很多的人一起，活成了多余的、可有可无的残疾者，世界凸现出来，反而成了主宰人类的主角。有时，想想自己居然能活过的一生，是为一个并不相干的世界而活，而是是为自己而活，多么可爱的人间悲剧，比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小说里的各色人物，活着的死了，继续活着的人继续地死着，人间变成一部悲喜交加的戏剧性，哭也是笑，笑也是哭。
　　 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
　　 贫困，劳碌、苦难，求生，离异，死亡，失败，欺骗，吵架，压抑，种种从不顺利如愿的事情，一遍遍地打碎着人心的平静，原来憧憬过的美好生命，本来可以不过成这种样子的呀！只是有些人，把生活过得比别人更好；有些人过得糟糕一团；更多的人，是把自己过成了别人的生活，既不好也不坏、既不疼也不麻地活着。
　　 追问自我，就是在追问一种生命的意义。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不好，其实并无一个固定的模式和场景可以模仿，只是我们在学习别人活着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活着，这样，痛苦和悲剧就来了。
　　 悲剧，只是让我们更加珍惜地学会避免，学会如何不让别人的悲剧，成为我们生活里的喜剧。
　　 面对，永远以勇敢的心态去追求，这才是原初的生活，根本无需追问！
　　 二〇一九年一月八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