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那一年(微小说)
“那一年,”父亲常常这样说起,可是一旦问起具体是哪一年的时候,他往往记不起来。
父亲老了。人一老,仿佛被抽去魂儿似的,整天坐在藤木椅子上,旁边的桌子上放上一壶茶、一只瓷杯,父亲品着茶,嘴里哼着小曲儿,神情自若。他偶尔也和我说几名句话。继而,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我记得有一次,他慵懒地坐在椅子上,语气里也带着慵懒的意味儿,“我昨儿用微信微你,你怎么不给我回消息呀?”而后,他又自问自答:“工作忙了,顾不上。”我笑笑,向他保证以后不会了,他也笑了。
我也不知道父亲在藤椅上坐了那么久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他有时会在喝茶的时候小声说着什么,而后,他的眼里泛起层层泪光,在夕阳的余晖洒满乡下庭院,洒满旁边的沣鼎河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青春。“那一年”,父亲重复着他的惯用语,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机器,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在沣鼎河的对面看见了机器,那个怪物凶神恶煞,推倒了这个村子里几百年来都不敢轻易冒犯的祠堂。“那一年,大雪整整下了五个月。”父亲向我索要一根烟,我给他点燃,他抽一口,说这样能够减缓他的紧张,我问他为什么会紧张,他说,“你不明白。”我当然不会明白。只是,多年之后,我也接近父亲那年纪的时候,再回首往事,也难免会激动。村里人慌了神,以为这可恶的机器冒犯了祖先的神明,纷纷在一个大雪天里请来当地有名的巫师。巫师唱唱跳跳,祈祷神明不要再降下厄运。“那一年,就在那个地方……你看,……看到了没?”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只看见沣鼎河对面的一片废墟,有些地方已经被勤快的农人开垦出来,种上了果蔬。
那片废墟?
你别小看了那片废墟。那一年,祭祀的火会就在那里举行。巫师的脸上抹了十数种颜色,我记得他是拿了一把桃木剑的。印象最深的,是那场火会里一个老奶奶——老奶奶年轻时候是某个地方军阀的姨太太,后来落难到此。她拄着拐杖,腿一瘸一拐的,身后跟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她们从来不参加这个村子里的任何活动,老奶奶说她们的根不在这儿。但火会那一次,她们去了,在巨大火焰的照耀下,祖孙两人泪流满面。老奶奶忏悔了,她说:“妹妹,我并没有害你,我是为了你好呀!可谁想到……这么多年了,我也得到了诸多惩罚。可是晋瑜,我只想好好抚养他长大……”
没有人去追究这件事情的始末,村里所有人都看见了,村里所有人都装作没看见。就像这个村里一如往常的宁静,所有人都友善而不失尊重,不会有人去嚼舌根。
所以说,这件事情您也不知道?我问。
父亲摇摇头,望着天空渐渐沉下去的霞光,喝了一小口茶。
父亲用手指着村子的西边,继续说,村里的西边有一个老茶铺——现在没了,自从那张老头死了以后就没开过张了。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却整天和一群老头子聚在一起打长牌,赢过,输过。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奶奶见我整天游手好闲,就托人在镇上给我介绍了个工作,说是工作,也是给一家小作坊打杂的,什么活儿都干,从倒垃圾到端茶递水,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做。说起来,和你母亲认识也是在这家小作坊。你母亲那时候,还是很羞涩的姑娘,我常常给她做一些事情,后来就好上了。
那个时候的通讯还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快捷,我出去打工,她就给我寄很多的明信片和书信,有些因为年代久远而遗失,有些还在楼上的那个小木匣子里装着。那个时候,人们活得简简单单的,不像现在新闻里常常报道的那样因为工作压力而轻生——那个时候没有这样的事情。也许是我老了,跟不上这时代了。
父亲这话说得幽深,然后,吧嗒,吧嗒几下嘴,又向我索要烟抽,我执意不给——父亲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多抽烟。他说,算了,就你小气!
然后,父亲闭口不言,静静地看着余晖褪尽,黑夜到来。
很快,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