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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礁石】预约死亡日(小说)


作者:月公子 秀才,1597.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68发表时间:2019-01-26 22:27:59

【礁石】预约死亡日(小说) 蛋糕上的蜡烛眼看快燃尽,老董神情凝重地将它们轻轻吹灭,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取下。他取得又轻又慢,生怕弄坏了上面的裱花图案。那是一幅腊梅寿字图,粉色和红色的腊梅错落有致,大大的寿字嵌在中国结的中间,古朴而雅致。
   今天是老董母亲齐婉语七十一岁生日,开席没一会儿,老董的儿子浩然宣布了一条喜讯,他的新婚妻子佑怡怀孕了。好日子加上好消息,老董夫妇激动得不能自已,喜悦和欢笑在空气中流动。
   齐婉语问:“佑怡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佑怡答:“奶奶,是明年的七月五日。”
   齐婉语沉默了一会,说:“你最好早点生,那天我约定要走了。”
   大家一头雾水,忙问:“您要去哪?”
   齐婉语说:“当然是去董坤——你爷爷,你爸爸那了。”她边说边分别指了指儿子董泽民和孙子浩然。
   大家当即被老太太的话吓蒙了,董坤老爷子一年前已离世。气氛一下子坠到冰点,谁都不敢轻易接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场面陷入尴尬。
   书芬见亲家母沉着脸紧拉着女儿佑怡的手,连忙过去低声赔笑:“老人家年纪大了,话不能当真的。”
   亲家母笑着点点头。书芬还想再解释两句,谁知齐老太太隔着老远,却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声音不大不小地怒了一句,“我是年纪大了,但脑子没坏,哪有媳妇嚼婆婆耳根子的?”
   亲家母听见,忙打趣道,“老太太是逗我们玩呢。”边说边将书芬拉坐在身边。书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如何圆下去,她看了看丈夫,老董两眼直盯着蛋糕上的蜡烛,就像看着炉火上煮着的牛奶,唯恐一不留神,牛奶煮开了,溢了出来。他看得专注,这使大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看,其间只有浩然说了一句,奶奶,你要许愿呀!齐婉语淡淡地答,许了。老董跟着说,妈,吹蜡烛吧?齐婉语说,你吹吧。听了指令,老董点点头,又让蜡烛燃了一会,有点舍不得让它熄灭的意思。直到蜡烛快燃尽,这才吹灭了。
   蜡烛熄灭的瞬间,亲朋们或重或轻地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老董刚刚拆掉了一个炸弹。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嘻笑,大家都不说话,只将一个温和的笑容长时间地挂在脸上。
   席间,大家心里还存着老太太的话,情绪怎么也高不起来,更是默契地回避着生日这个话题,似乎“生日”二字中的“生”总会联系到“死”,所以刻意不提。蛋糕被完整地放在了一边,大家静静地吃着寿宴,每道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眼下似乎唯有认认真真地吃饭,方可省略掉交谈,掩饰住情绪。
   散席后,浩然夫妻送佑怡父母回家,老董开车载着妻子和老母亲。
   车上,齐婉语问:“佑怡这个预产期有点不对呀?”
   书芬与老董对视了一下,答:“妈,佑怡是婚礼前一个月怀上的。”
   “我说嘛!”
   书芬笑了笑:“那会儿他们已经领证了。”
   齐婉语摆了一下手,意思不用解释。
   齐婉语是满族人,家族是满姓八大姓氏之一齐佳氏,祖辈早改了汉姓,姓齐。她对自己的满族血统总是避而不谈,一生也没经过什么风浪,小的时候尽管世道动荡,由于家族根基深厚,并未受到冲击。父母一直让她念书,后来她还考了上一所工业大学,在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的工科院校,齐婉语非常引人注目。那时的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衬衫蓝布裙,走路带风,是男同学心目中理想的未来妻子。家里也曾给她介绍过几个家世显赫的男孩,她都没瞧上,后来她跟自己的父母说她喜欢大学同学董坤。董坤家境单薄,其父亲只是一名中医师。她母亲告诉她,找丈夫时要把姿态放低,就能找个强的,如果放不下身段,那只能找个弱的。齐婉语并没理会母亲关于姿态与择偶关系的婚姻理论,她只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最终父母随了她的心愿。
   董坤这一辈子只爱齐婉语一个女人,他像捧着掌上明珠一样疼爱着她。齐婉语对这个自己选择的男人也是挚爱一生,只是没想到董坤会先走一步,留下她与孤寂作伴。虽说小辈们听话又孝顺,但这完全是两码事,不是能相互替代的。这些感受和想法,她从不说,活到这个年龄,再说什么夫妻感情这类事就显得有点矫情,有点不庄重。一年前,董坤查出肝癌晚期,他本人也知道,可全家唯独瞒着齐婉语,并不是大家觉得她性情软弱,而是不想让她难过。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就连这世上的瞎子都能感受到。这是一份不掺杂世故,纯净如水般的爱情,它不怕生活琐碎地碾压,不惧厮磨殆尽的寡淡,只恐爱人不在的落寞。齐婉语以为自己会在老头子的呵护下先离世,又或者两人垂垂暮老之后,在某一睡梦里突然一起牵手西去。或许是她这一生太过平顺,老天为了求一个世间平衡,在她人生的最后年华里放进了这个结,使她从此悠悠自扰。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生日蛋糕最终还是在她的要求下分食了,齐婉语只留了一小块,这块上正好有那“寿”字,她把蛋糕放在董坤的照片前,久久地凝望着照片里的人,看着看着,笑了。她想起老伴在世时,每次生日他都会在自己的脸颊上亲一下,而后还会赞叹一句。他会说,嗯,今天皮肤很好呢;或者说,嗯,今天你好香呀;又或者说,嗯,长胖了更好看了……可此刻,只有冷冷的清风从她的面颊上漠然地拂过。
   有人在敲门,齐婉语知道八成是儿子董泽民,可这会儿她不想说话,可敲门声固执地持续着,犹如他的性格,沉稳而顽固。齐婉语曾想儿子的性格像谁,她与董坤都不是这样的,最后想到自己身上流着满族人的血,这或许便是儿子性格的来源吧。
   “妈,你睡了吗?”董泽民显然是非进来不可。
   齐婉语心里苦笑,便回了一句:“睡了。”
   “你还没吃药呢?”
   齐婉语无奈叹气,心想,你怎么这么执拗?只好又说:“你进来吧。”
   董泽民端着一杯水笑着推开门:“妈,吃了药再睡吧。”
   “嗯,你放下吧。”
   老董没放下,那意思是要看着她把药吃了。齐婉语只好拿起柜子上的四个各不相同的药瓶,分别倒出两粒或叁粒,它们一起放在手里,满满的一把。老董立即递上水杯。齐婉语很怕吃药,药粒有指甲盖大,她的嗓子细,一次就着水也只能吞下一粒,十来颗药咽下,肚子已被水灌饱,什么胃口都没了。每天三顿药,吃得她直想吐,可是医生说了,人老了,药比饭重要。
   见母亲吃完了药,老董站着没动。
   齐婉语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就像她对自己的评价,老了,但不傻。她也不看他,只是说:“坐吧,想说什么就说吧。”
   “妈,你今天好像不高兴。”
   “没有。”
   “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你们都很好。”
   “那你之前怎么说想去找爸爸呢?”
   “你别管了,那是我跟你爸的约定。”
   “什么约定?你别骗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会是又病……”
   “呸,哪有那么多的病?我就心脏这点老毛病,其它好着呢。”
   “那好那好,妈,下次可不带这样吓我的。”
   “我怎么吓你了?”
   “你说要去找爸,这还不是吓我?”
   “你也是快做爷爷的人了,别尽说傻话。”
   齐婉语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并不是一时兴起才有这个想法的。关于生与死,现在的她有太多时间去想,去思索。当一个人不再需要向生活所求时,生的吸引力就变得很小,没有了欲望,连活着的气力也一同消失了。猛然,她的心口一阵绞痛,她连忙掩饰,一旁的儿子没有察觉。痛,这个感觉她早已习惯,能疼,会疼,表示还活着,算是一个提醒,一个敲打,别活的什么感觉也没有。药物只能短时缓解症状,并不能将它治愈,疼痛的存在,使她内心的愤怒有了存在的理由和空间。她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对这个痛还心存感激,因为它点燃了一个人内心自私而隐秘的“恶意”。她终于可以放下温文尔雅,克已自持,就算这个态度不是对他人的,仅仅朝着自己,她也感到痛快。进行这样一场不公正的情绪宣泄,多少带着点疯狂,尽管恨的对象是自己,那又怎样,她在生气,而且需要一个出口。于是,痛就痛吧,如果不是医生和孩子们一定要她吃药,她才不吃呢。每次医生都会问,近来感觉怎么样?她就答,好多了。医生就继续用药,好像是在用药来安抚和喂养着病痛,让病痛听话一点,安分一点,不要扰了人们活着时的梦。
   说到梦,她觉得自己一生太过“好梦”了,就算自己是一个物欲小,没野心的人,那也太过平顺、安逸。就在董坤走前的最后日子,她也没有觉得生命亏待了自己。起初,董坤住进医院,全都骗她说只是有点肝腹水,很快就能回家。她也每天与丈夫通电话。丈夫会问,有没有好好吃饭?按时吃药了没有?晚上别睡得太晚,等等。尽管人不在家,可心里一直念着、挂着。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刚睡下,手机铃响,一看是老头子,忙接起,只听丈夫带着哭腔说,婉语,你明天来医院看看我吧。那语气简直是在恳求。她赶忙答应,又告诉丈夫自己一直都想去医院陪他,只是孩子们不让,想着自己去了,可能没帮上忙,反而给大家添了麻烦,就不好太强求了。丈夫说,我太想你了。婉语听着心里酸酸的,丈夫一直是自己的依靠,是家里的主心骨,可电话里,这个男人正在向自己“撒娇”。那晚,他们就抱着手机聊了好久,一直到丈夫的手机没电了才挂断。
   第二天,婉语自己去了医院,当她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儿子和儿媳吓了一跳,刚埋怨她不该来。一直将半个脑袋埋在被子里的丈夫立即伸出脸来,袒护道:“是我让你妈来陪我的。”接着又一脸的委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在丈夫最后的日子里,齐婉语真真地体会到病者所承受的痛苦,那是所有医学手段无法拯救的炼狱。丈夫一天比一天消瘦,似乎每过一天,就缩小一圈。不管怎么努力地往身体里输入营养,都无法将他的躯体再次充盈起来。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目光越来越茫然,他的身体像被禁锢了,不能动弹。他躺在那,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中间缩成一团,像漂浮在无边的海上,床成了托住他生命的唯一支撑物,而他,远远地看去,已经缩小的像一个孩子。生命正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流走,你能感觉到,他正在生与死之间踌躇、徘徊。此时,病者既有无法忍受病痛而急于赴死的决心,又有眷恋亲人和人世而不愿离去的固执。在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里,他的情绪都在这两种心境里挣扎,这是何等的残酷,受到折磨的不仅仅只有肉体,还有一颗心呀。
   此时的医生也显出了无奈和疲惫,他们变得小心翼翼、斤斤计较,每天在治疗与等待之间做着平衡。生命像被放在一座看不见的天平上,稍不留神,天平倾斜了,病人也就去了。齐婉语一直以为医者的心都是钢铁做的,见惯了生死,早已大彻大悟,谁知他们也会为了留住生命,而向病魔屈膝。他们谨慎而温柔地对待着这个天平,一会在这边加一点砝码,一会又在那边减一点重量,勉勉强强地将摇摇欲坠的生命挂在时间的峭壁上,一直坚持到生命无力承受,而戛然断裂的一刻。
   丈夫走后,齐婉语抑郁了很久,孩子们对她的态度更加温顺、屈从,她终于从一个丈夫手心里的老宝贝变成了儿孙们尊怕的老祖母。可作为一个女人,不管多大年纪,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就这样,齐婉语在回忆中睡着了,醒来时,孩子们都已出门。吃过早饭,她给阳台上的花洒了点水,一盆蝴蝶兰耷拉着脑袋。她不会养花,董坤在时,全是他在打理。那时董坤还有一群花友,邻居王美娟就是其中一位。王美娟比齐婉语小几岁,特别会养花,董坤时常跑去找她聊“花经”,他们还互赠花卉,或者代养,等开了花再各自拿回去观赏。现在家里已没几盆像样的花了,自董坤走后,王美娟也不再来,主要是齐婉语对她不太热情。至于原因吗,只是有一次,董坤叫了王美娟一声“花仙子”。
   齐婉语换了一件图案稍显花俏的衣裳,抱着蝴蝶兰向王美娟家走去。隔着她家的院栏可以看见里面青枝绿叶,花团锦簇。王美娟正巧拎着东西从屋里出来,看见了她,忙放下东西,过来开院门。
   两人走近后,不约而同地向对方笑了笑,脸上都带着许久不见后初见的腼腆。王美娟指了指她怀里的蝴蝶兰:“这花怎么了?”
   “不知道,快蔫了。”齐婉语答。
   “给我吧。”王美娟不等她松手,直接将花盆抱了过去。
   齐婉语拍了拍袖口上的浮灰,问:“你要出去?”
   “嗯,街口那个修鞋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
   “病了,很重。他儿子强子前些时候没了,儿媳生孩子时难产,早走了。现在身边就一个孙子,叫小猴子,还有点傻。怪可怜的,能帮一下就帮一下。”说完,她将花放在一处避光处,再次将刚才放下的东西拎起。齐婉语这才看清,那是一袋大米和一桶食用油。
   “这东西是……”齐婉语问。
   “送给他们的,那老头病得起不来,不能修鞋了,就那点低保,看了病就吃不上饭。”
   “哦,我跟你一起去。”
   “好啊,一起去。”
   齐婉语模模糊糊记得街口好像是有一个修鞋的,现在自己很少出门,也就有点想不起来了,听王美娟一讲就生出许多好奇。她跟着王美娟走了小半条街,最后在后巷尽头看见一个依着围墙搭建的棚屋,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雨搭子,只是四周违了起来。两人进去,里面又暗又湿,一股霉味。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坐在地上玩着一个破皮球,看见人,也没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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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讨论如何看待生死的小说。儿孙满堂且一生平顺安逸的齐婉语,在老伴病故后有点抑郁。她因目睹丈夫病逝前的痛苦,便对死亡产生了恐惧,同时她自身长年受病痛折磨,又觉得活着无味。她给自己预约了一个死亡日,可恰巧那天是孙媳的预产期。在等待新生儿的日子里,她与老伴的旧友王美娟重拾友情,同时认识了没有父母的弱智儿童小猴子。她在看到身边那些因生活窘迫或重病缠身的人们依旧努力、坚强、乐观的生活时被深深感染了,于是暂时放下了预约死亡的念头,积极生活,主动帮助他人。孙媳终在预产期延迟了一个月后,产下一对双胞胎,新生命的到来让齐婉语对生有了新的认识。可是这时,她却因病,迎来了那个错位的预约日。“生”,我们无法决定,“死”,似乎也无法掌控,人生的两头都不在活着的人们手里,唯有中间那漫长又短暂的一段,可以供人们支配。于是如何更有意义、更积极地活着,便成为一个值得去思考的问题。佳作推荐。【编辑:相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28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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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相思        2019-01-26 22:32:08
  看淡生死,积极面对人生,才更加有意义。
成绩属于过去,笔尖书写未来。
回复1 楼        文友:月公子        2019-01-26 22:51:28
  是的,究竟该如何活着、又如何面对死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感谢老师辛苦审阅及精彩的编按语。
2 楼        文友:冰城雪主        2019-01-27 18:44:05
  拜读公子佳作,生有生的快乐,死有死的意义,这是富足的人生。小说前半描写很细腻,后半感觉有点仓促,个人之见,呵呵,班门弄斧,公子雅谅。
字是纷飞雪,朵朵入梦来……
回复2 楼        文友:月公子        2019-01-27 21:33:49
  是不是有点意犹未尽,哈哈,开个玩笑,谢谢关注。
3 楼        文友:醉剑飘香        2019-01-28 11:14:14
  生与死处于生命的两端,人该怎么活着,怎么活着才有意义。对于生死的思考有哲学的,有文学的,也有生命科学的,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揭示生死现象,都是要让生命更富有意义。公子从文学的角度寻微探秘,展现出对人性关照的人文情怀,对生的欢乐、死的尊重,小说中都有精彩的讲述和分析,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对于生死的探索,一直是文学的一个重大主题,公子如果想更深刻的阐述生命的本质,可读读尼采的著作。
醉剑磨得飞快,豆腐一切两开
回复3 楼        文友:月公子        2019-02-01 20:23:44
  感谢醉剑老师留评。这个话题其实很难拿捏,对于生与死存在各不相同的理解,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宗教,哲学,科学,伦理等等各种可深入的角度进行挖掘。在我们不停地大量思考这个问题时,可能反而忽略了中间活着的这段。这就是本篇想引发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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