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快看快看，飞机拉线了！”一个孩子忽然喊道。于是十几个穿着补丁衣服，在育红班外面的土路上玩的孩子都齐刷刷抬起了头，仰望着蓝汪汪的天空，兴奋不已。
　　 蓝蓝的天空上,有几朵白云在懒洋洋地飘浮着，一道长长的白色云线，从南面的大山顶出发，贯穿天空，向北方延展。刚刚拉好的线整齐细长，而原来拉的线渐渐变成白色的鱼鳞状，断断续续，松散开来。飞机仅仅蜻蜓大小，老师说，里面坐着人。里面坐的该是小人国里的人吧，有蚂蚁大吗？他们要到哪里？去干什么呢？妮妮嘟着小嘴，仰面盯着和清水洗过一样的蓝天上那白色的飞机线，小脑瓜中升起了许多个问号。
　　 远方有多远？五岁的妮妮不知道。
　　 同在育红班的小伙伴板儿的姥姥，是在一个叫着门楼村的，该有好远吧，因为板儿说去姥姥家，她爸爸推着独轮车要走一整个上午才可以到呢。那次板儿去了姥姥家，好多天才回来。再去育红班上学，妮妮便眼巴巴地瞅着板儿，因为板儿背着姥姥用花布块对接着缝的漂亮小书包，抱着姥姥给买的石板——方方正正的，边缘有洁白光滑的木框框着，不像她，写数和写字用的一直是在村外的山上捡的一块紫色的板石，没有漂亮的边框不说，石板的形状也不周正。那时，她很羡慕板儿有个姥姥在那么远的村子住，那应该是比自己所在的山沟沟富足很多吧，因为她还看见板儿带到育红班的零食里，有让她馋得流口水的大馃子，香喷喷的，油光光的，而且圆形的焦黄的大馃子上还点缀着小米粒大的黑色香芝麻，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板儿掰了指头顶大一块给她尝尝，说，那叫桃酥。
　　 姑奶奶全家人从大连下放到了农村，后来又返城了。过年时候，姑奶奶家的姑姑们来老家看奶奶，听说妮妮姐妹几个喜欢读书，她们带来了一大叠子笔记本，还有带着橡皮头的铅笔。哥哥姐姐高兴坏了，再也不用一个田字格本用完正面，再用反面；铅笔写完，擦净了再用钢笔写了。大连有多远？妮妮听姑姑们说隔着遥远的大海，要坐大船才能来。海有多大？比村边的水库大好多好多吧？是不是海那边的人都很有钱啊，要不，为何姑奶奶家的姑姑们会捎来这么多本子？姐姐跟妈妈要八分钱买个本子写作业，妈妈有时都拿不出来呢。
　　 哥哥在四年级，姐姐在二年级，他们拿回家的书印着字，妮妮不认识几个。书封面有彩色的图案，是几个和哥哥姐姐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他们背着军绿色的书包，颈上飘着鲜艳的红领巾，飘荡起的衣袖口露出很漂亮的毛衣，那收拢的毛衣袖口上是像麦穗一样凹凸有致的图案，这让妮妮艳羡极了。好好读书就可以穿上那样漂亮的毛衣吗？村子里的大人孩子是不穿的，他们穿的衣服，不是蓝色的就是黑色的或灰色的。奶奶们穿着毛蓝大襟袄，颠着比玉米棒子还短的小脚走路，腿上缠着黑色的带子；爷爷们则是绑着裹腿，穿着肥肥大大的黑色扭裆裤。即使年轻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也是穿着土卡卡的。孩子们呢，也都是灰蒙蒙颜色的衣服，和周围的粘泥巴乱枯草一起，融合得很，哪里有书封面上的小姐姐小哥哥穿得漂亮？
　　 赤着脚丫，踏着硌脚的碎石在街上玩耍的妮妮，听到学校的窗口飘来了很有气势的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这是小学唯一的男老师在教学生们唱歌，老师的声音很洪亮，也很有感染力，妮妮禁不住握起小拳头跟着哼唱起来。一会儿，又换了一首舒缓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工人是啥子模样的人？啥是工作？天安门在哪里？妮妮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低着头思量。至于歌里面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妮妮是知道的，家家户户堂屋墙壁的正中，都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呢。每逢过年时，好多叔叔伯伯来给奶奶拜年，还拿着毛主席的红宝书背语录呢。爸爸说，他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只是妮妮想知道，毛主席是住在天安门吗？大救星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在夜里会闪亮吗？妮妮满腹的问号。育红班教室黑板的上方也有毛主席的画像，老师还教给他们背诵毛主席写的“老三篇”，那篇《为人民服务》被不认识几个字的妮妮背得滚瓜烂熟，家里一来了客人，爸爸就让她背给客人听，那些叔叔伯伯们总是赞不绝口，说，这么长的文背得这么流利，这孩子脑瓜子好使，长大了念书不能差了。“使劲供着孩子念书吧。”他们多是这样对着爸爸说。但是，妮妮并不知道《为人民服务》里的那些句子啥意思。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泰山在哪里？比老庙顶还高吗？鸿毛是啥毛，长得什么样？妮妮一想起来就皱起了小眉头，但却怎么也想不出啥答案。
　　 育红班解散了。妮妮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妮妮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再没有人叫她一起去坡上割草茅子、敲小柴火头了，也没有人喊她上地里堰拔灰灰菜、刨渣渣花（丹参）了。早上，看到小伙伴们蹦蹦跳跳，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去村东的那座家庙改建的学校上学去，她羡慕极了。可是，人家说她还不够上学的年龄。我要上学，我要读书！起了这个念头的妮妮回家拉着爸爸的手乞求着，爸，爸，您就让我去吧，过年我不要新衣裳了。你还小，要不，我去问问老师，让你跟着去耍吧，不用给订书。爸爸禁不住她的缠磨，答应了。
　　 每天在学校的时光里，妮妮都兴高采烈地度过。上课时，学完了自己年级的课程，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听哥哥姐姐他们的课程。哥哥的五年级，在教室最南一溜；姐姐在三年级，在教室中间；妮妮的一年级在教室最北边。老师还是那个中年的男老师，他很严肃的，不太会笑，但妮妮不怕他。学生多了，二年级和四年级的同学在东场上的场屋那儿上课，是个女老师教。课间休息半小时，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妮妮飞奔回家，拿一苞米叶烀的地瓜干吃，其余的课间妮妮几乎都在翻看老师办公桌上的书籍。窗外，小伙伴们有的在赶趟儿，你追我赶，汗流浃背；有的在跳房子，一级级超越着对手；有的在用杏核儿打豆豆，杏核一面染着蓝色墨水，一面染着红色的，很醒目；有的在用圆圆的五颗石子拾百果；还有的在打毽，跳绳，趴猫，打宝，打扒斗……嬉笑声，吵闹声响彻山野。尽管不认识多少字，但妮妮在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办公桌上的《解放军文艺》，生吞活剥着《大众日报》，这都是村里给老师订的报刊。上课的哨声响起，老师要回来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跑进教室，妮妮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办公桌，回到了位子上。
　　 远方有多远？
　　 开“六一”联欢会，去下面村子的学校看节目，要走五里路，迈着短短的腿，跟着队伍慢慢悠悠得四十多分钟到；赶庙会，要到公社所在地，十里路，跟着姐姐们走去，得花上一个多钟头。他们说，坐车快多了。课本上有四个轮子的卡车，冒着缕缕白烟的火车，它们都来自哪里，又开往那儿去？车上都装着些啥呢？村里有个人说，他在离村子九十里远的地方看见过火车，好多好多节车厢，每一节都有不止三间房子那么大呢。去东北的村里人回来说，东北的树林子好大啊，像一片绿色的海。海是啥样？无数个疑惑折磨着妮妮小小的心。
　　 赶快长大，到远方去，去了解有这么多个未知的世界。
　　 上学真好，上课可有趣了。听完老师给三年级的姐姐讲的课，还可以听五年级哥哥的课。书里面的世界也好精彩。语文书里讲述着草原英雄小姐妹不畏风雪，冻伤自己，却救了生产队的羊群的故事；铁人王进喜跳进泥浆用身体搅拌压制井喷，拼命拿下大油田的事迹。《常识》中说，我国地大物博，有高耸入云的珠穆朗玛，也有辽阔无垠的内蒙古草原，有碧波荡漾的南海东海，还有气势壮阔的长江黄河……
　　 一堂堂课，为妮妮打开了遥望远方的窗口，挤在窗口的边缘，妮妮拼命记住老师讲的每一点知识。回到家里，躲到没有后窗、前窗被厢屋挡得黑洞洞的东屋，偷着阅读哥哥姐姐的课本，因为奶奶看见了，会叱责的，嫌弃妮妮不去拔猪菜。书告诉妮妮，原来，在小山沟沟的外面，真的有着一个广阔无垠、精彩纷呈的新天地。
　　 村子大街棕黄色的石头墙上，刷着红色的标语：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些字七岁的妮妮都认得，但是胸里咋就能怀着祖国？祖国这么大。放眼世界，世界是不是也很大？大得望不到边际？就像站在老庙顶的最高峰，向东望去，一片茫茫，看不到边那样？弄不明白这些字的具体含义，但是，妮妮却清楚了一个念头，要好好念书，走出山沟，才可以到远方去，才能见识到五彩缤纷的外面世界。
　　 于是，村里大队部东墙的黑板上，寒暑假考试成绩排名表，各科满分的妮妮总是排名第一，哥哥姐姐也是。被贫穷、劳苦过早压弯了腰的爸爸，每次看到成绩公布榜上自家孩子们的好名次，眼睛就笑得眯成一条细细的线，好像遇到了什么大的喜事一样，合不拢嘴。吃饭时，爸爸说，你们几个使劲念，念到哪儿，我和你妈就供你们到那儿，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们读书。
　　 妮妮不懂爸爸这是在表达他和妈妈要供孩子读书的坚定决心，心中疑惑，就那么两口大铁锅，能值那么多钱供姐妹兄弟好几个读书吗？真的砸了锅可咋做饭啊？幼小的心在忐忑不安。
　　 不管怎样，一定要好好念书，让爸爸妈妈高兴！心里希望自己真的能多帮爸妈干点啥，别让他们没钱愁得真的砸了锅。
　　 暑假秋假里，或者星期天，妮妮跟着哥哥姐姐去山里刨药材，希望能多卖点钱，好留着开学时拿学费，买书本。中午放了学，也顶着大太阳去野地里拔猪菜，使劲把篓子拔得满满的，让妈妈喂的猪早点出圈，好卖钱。出来晒太阳的长虫懒洋洋地爬过细窄的长满了草的小径，吓得妮妮呀的一声，连人带篓子一起叽里咕噜滚到了路下坡的地里。跟着哥哥姐姐去老远的里虎头拾草——近处被人都拾光了。一人一根扁担，姐姐的比她的长，哥哥的比姐姐的既宽还厚，担着草上下坡，过沟谷，在后面厢屋旁的空地晾晒，然后爸爸垛起了很高很高的大草垛，并用长长的拉尾巴草个子斜披着草垛，防止雨水淋烂了草。
　　 在学校，天生眼睛近视的妮妮坐在第一排位，用心看着黑板听老师讲解，学着加减乘除，写字作文，结果上完一年级，年龄小的她和大同学一样顺利升上二年级，一直到四年级，老是班里第一。爸爸又找到学校，商议老师，请求让妮妮留一级，说，妮妮的哥哥姐姐到外村上联中了，每天中午拿干粮，她妈妈每天早上烀一锅口玉米饼子，煮着半锅地瓜，两个孩子连吃带拿，剩下的家里人吃都不够，再加上妮妮也上联中的话，就更拿不起了。
　　 妮妮蹲级了，好多伙伴攀比她，说老师偏心眼，学习好的还留级。妮妮也很难过，因为爸爸说的拿不起干粮的事，让她很无奈，只得再学一遍四年级的书。但是她爱学习的习惯，还是和原来一样。哥哥姐姐回家，就翻他们的书包，看他们的新课本；去亲戚家，即使看到墙上贴着的报纸，也抽时间瞅几眼。她让爸爸给订了厚厚的大白纸本子，本子外皮有爸爸漂亮的毛笔字写的名字。只要有时间，她就在本子上摘抄老师办公桌刊物上的好句子，甚至是不管好歹去大段大段地抄写。放假时，学习好被老师器重的她，胆子也慢慢大起来，自己找着老师借了书回家抄写。不认识的字她已经会查字典弄明白了。
　　 有限的书籍，为妮妮打开了一扇更广阔更清晰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妮妮要去远方的念头，更强烈了！
　　 陌生的远方，神秘的远方，遥远的远方，在无声地呼唤着：妮妮，要发奋读书，走出山沟，奔向远方。
　　 许多许多年以后，在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妮妮，站在了三尺讲台。面对着下面一双双渴望求知的亮晶晶的眼睛，恍惚看到了多少年前的自己。悉心教导，竭诚鼓励，为这些和她一样渴望着去往远方的孩子，她在用爱一扇扇打开着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