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红着脸像孩子样站在树梢上，天真地看着地上走过的每个人。寒风硬朗，用看不见的刀片割着铁青色的树木，割着冻出红耳团匆忙行走路人的脸庞。许南山是上班族，他不得不在这种干冷中每天来回两趟。一趟1.23千米，他是通过手机计步器看到的。差不多吧，要走近20分钟呢。
　　 天真他妈的晴，风真他妈的硬！天晴成这样还这么冷，什么玩艺儿嘛！生活里不说脏话，不等于心里不说。无奈与愤怒时对着空寂的天地、无言的草木诅咒几句，会舒畅好多。许南山一路走一路嘀咕，走进温暖的办公室还没停下。跟往常一样，他第一个走进办公室。摘下手套取下帽子，帽子上的白霜又把手冰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连从门口拿进来的报纸都不想翻。他的头顶上像有个冰帽子摘不下来，沉沉地压着身体，连心都是麻木的。
　　 许南山看着办公室同事陆续到来。她们一个个像是棋子，被门口一只看不见的手拿进来，摆到桌子面前。她们露出的笑和说出的话声音怪怪的，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里传来的声调。小同事看到许南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也见怪不怪。
　　 许南山觉得有些凄凉。四个同事中，只有小李朝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其他小王小陆小马好像没看见他似的，都没任何表情反应。还没怎么呢，茶就凉了吗？不会啊，平时大家都很尊重，关系也挺好，没看出过任何迹象啊！
　　 许南山想到上周末市纪委工作组谈话的事情。
　　 就去谈个话，做个证，又没查老子什么违纪的事情，也有影响了吗？他们是不是以为我会被叫去“喝茶”？笑话，我要有那个资格倒好了。
　　 怪不得那天走出纪检办公室，人们的目光都不太对劲。回到办公室里大家也不像平时那么问问这问问那的。
　　 他们不会都以为纪委要查的就是鄙人吧！
　　 纪委工作组说是要了解一下全处人员管理情况。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面容和善，语调平缓：
　　 找你就是了解一下这两年聘用人员的情况。怎么个程序，如何办理，提供一下办理过的人员名单，平时管理的资料等，最好把这两年的都提供一下。
　　 没问题。程序比较简单，留存资料嘛，应当有今年全年的。去年的原始考勤资料年初做了处理，只有汇总表了。许南山记不清留存资料里有没有过去的。还是少提供这些东西吧。弄不清他们的目的，少暴露目标就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有去年的。那位白面皮干部说。
　　 去年的肯定找不到了，因为年初人员调整，整理过资料，没用的就处理了。许南山进一步肯定道。年初是调整了人的。资料处理了没有说不清楚了。
　　 现在能找到的，都找一下吧。
　　 好的。
　　 许南山答复的很轻松。他自信，聘用人员这方面不会有什么事情。因为这方面的事情完全是按照规定操作，报经主管领导和部门审批的。不符合规定的人是审批不过去的。
　　 难道会有什么想不到的问题吗？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凉茶，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太对劲。纪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要么，是有举报。对，肯定是有什么反映，他们才会来的。问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事情会出在哪里，是谁的事情，有没有补救的可能。
　　 内部管理上的事情，哪个单位没有些问题！领导安排挂名不上班的，托关系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找领导请假出去几个月的，办了手续找人替岗的，各种状况都有。出状况的，都是有来头的，有人招呼过的。
　　 人是下属单位使用的，谁使用谁负责，机关招聘完不再多管闲事。这是过去的处长交待的原话：都是人家的自留地，管多了不是招人烦嘛！
　　 真要是有人举报了张处长小姨子的事情，才好呢！许南山心里暗喜。那个人可太不是个省油的灯了。不但挂名不上班自己开饭店做生意，还到处张扬，说她就能如此。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引得好几个人到办公室反映，她们也想请几个月假回老家装修房子、陪孩子外地上学。答复她们说请假要扣工资的时候，她们就搬出秀兰花来，说她怎么可以。秀兰花就是张处长的小姨子，身材结实，个儿不高，大圆脸盘，只剩下个皮肤白皙了。也是，一白遮百丑嘛。
　　 管考勤的小陆说这事情我答复不了，你问科长吧。于是她们质询许南山。许南山不好正面回答，只是推诿：人是具体用人科室管的，人家报考勤我们就汇总，至于秀兰花到底上没上班，我们也不知道。人家有考勤，我就只能认为她是出勤了的。话说得很别扭，但也只能别扭着说。没发现的事情多了，跟我们有屁关系。再说，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许南山答复过后胡乱思想，心里其实也是很别扭的。
　　 你们官官相护，不负责任。明明知道人家那样还给发工资，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我们确实不知道。你反映的问题我们会报告领导，根据领导要求查的。谢谢你。
　　 许南山只能这么应付。不然，他直接答复说我们会查的，他能查、敢查吗？
　　 许南山早不是过去的许南山了。过去他会查的，也会断然停了秀兰花的工资的。现在他已经学会佯装不明就里。
　　 人身上的棱角都是被岁月磨光的。
　　 十多年前许南山在下属单位做劳资助理。一次调整工资时某护士因为半年没上班，不能调级。一个电话打来，自称办公室杨主任，问护士工资的事情，要求他最好把护士级别调上去。许南山答复：文件上规定了考核不合格不能调级，护士去年上班不到半年没考核，被判定不合格，她这个级别没法调。杨主任说，这还不就是你们把握的事情嘛，你做了就做了，也没多大关系。许南山坚持说：我们要这样做就等于故意违犯规定，给她调级其他不符合调级的人怎么办？被职工反映上去要挨批的。杨主任说：你们只管报她，上边我们去协调。不会有人查的。
　　 许南山最终也没敢往上报。那时候的许南山心里有高压线，也有敬畏心。那么多职工盯着的，他哪敢随便啊！
　　 不久，许南山任职的事情搁浅了。熟悉的领导告诉他，常委会上一位领导说他工作作风生硬，业务不熟。许南山本来不相信上级组织会这样，但结果就是这样。这件事情后，许南山虽然仍然坚持，但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死板”。既然所有人都觉得规矩没什么用，一个人坚守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现在处内各科室的考勤情况，明明知道有些人常年不在岗，考勤照常报，小陆问怎么办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答复说：尊重科室意见。既然他们报了，就由他们负责。
　　 说让他们负责就是谁也不负责。
　　 是举报吃空饷的吗？应当的，这些个领导真不象话。自己坐在高位上什么都占了，还搞“鸡犬升天”这一套，把老婆孩子以及说不清的什么人挂在单位上只拿钱不见面。光是自己知道的，就有邢副市长的女儿，人挂在单位其实是带着工资读博士去了。贺副主任的老婆，从来没出现过，说是身体不好。晋升副处级的时候，却写着工作如何以身作则加班加点的。嘁，这些人啊，太过分了。有人举报，被查处了最好。这些腐肉不除，怎么能做到整风肃纪，让老百姓开心呢！
　　 但是。但是会是这些事情吗？许南山开始自信的底气一点点被瓦解了。要追究责任，自己没有责任吗？不知道这三个字能算个啥样的挡箭牌？为什么不知道，负责的工作为什么不检查督导抓落实？
　　 想到这里，许南山心底又是一阵寒冷。抬头从窗户望出去，太阳又高了一截，它的笑脸似乎更加可人。 几片枯叶掠过，西风暗自强劲。一九二九不出手。这天儿，到三九会冷成什么样儿呢？都说是暖冬，不知道暖到哪里去了。
　　
　　 二
　　 单位纪检干事打来电话，说一上班得去一趟市纪委。许南山不得要领：去市纪委？不是在单位询问完了吗？
　　 是的，通知讲请你去一下。纪检干事的声音干巴巴的，跟室外的冷空气一样，像小刀一样割肉。
　　 听到肯定消息，许南山脸色倏然发暗。
　　 到底多大的事，整得跟真的一样。许南山弄不明白，事情到底牵涉到谁，是领导家属还是其他人员的事情，是自己管理的责任，还是别人的事情让自己去作证的。
　　 妈的，还真像去喝茶一样。
　　 啊嚏！一个喷嚏喷涌而出。小马盯着看了他一眼说：科长，谁想你了。
　　 小陆早就看出来许南山的神色不对，所以连平时早就开玩笑的话也避开不说。她想小马也是没有眼色，不知道科长神态惨然，还非要胡乱搭讪。
　　 没人恨我就算不错，哪还有人想啊。天太冷，天太冷啊！刚才出去没戴帽子，受凉了。许南山掏出纸巾拭了下鼻子。他知道自己遇到的事情跟主管小同事有关系，但他不想把她们拉进调查者的目光里。所以在单位的谈话中，他都直接答复，没说这事情是那个干事负责的。
　　 聘用人员是小陆负责不假，推到她身上有什么意义？科室是有负责人的，小陆管理上的松懈，也是自己工作的松懈。如果追责任，就追到自己头上得了，牵连下属算什么呢。
　　 许南山在纪检干事陪同下按时到达纪委二楼的谈话室。纪检干事在纪委工作人员递出的那张谈话程序表“陪同人员到达时间”栏里写下时间签了名。纪检干部告诉纪检干事，到时候听电话来接许科长。
　　 许南山说：路不太远，完事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接了吧。
　　 纪检干部笑笑：这有程序，他得来接。许南山瞄了一眼那张人员交接单，才知道这都是规定动作。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义：人从纪委出去，由本单位人接走，发生意外就与纪委没关系了！他们也是明确责任，不该担的责任绝不承担。这是个重要暗示，在这里，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多一个字也别说。应付吧。
　　 谈话室不大，十四五平米的样子，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台笔记本电脑（开始谈话才知道是现场纪录的，那个纪录干事打字水平好厉害），一个主审（问），一个纪录，一个调试设备。噢，在桌子左侧靠墙角处是一台机器，像个调音台。是录音录像的吗？许南山环顾四周，没发现摄像头。桌子上还有一个台灯。台灯下放个录音笔。没看到那种照射人的大电灯泡。电视里看见被审问人坐在大电灯下照着烤着，这里没有呢。
　　 一个个头不高，体形精干的干部负责发问，那个曾到过单位的年轻干部纪录。
　　 发问的干部自我介绍说姓李。李干部问话之前让许南山把手机关了，由纪录的小干部放到进门处的柜子里。解释说：这是规定。许南山点头说：知道知道。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
　　 正式询问之前，纪录的干部请示李干部：开始？得到点头后才把录音笔打开。
　　 李干部：在这里谈话，你要为说的话负责。先看看这个承诺。
　　 他顺手递过一张纸，上边写着被谈话人的权力与义务。主要是说要为说过的话负责，说了假话谎话甘愿接受任何处理，这里说过的话不得外传之类。许南山随意瞄了一眼就签下了名字。
　　 李干部提醒：你认真看看。许南山笑笑：你们让签的，看不看都一样。此时，许南山倒神情轻松了。他觉得纪委房子里暖和得很，厚重的羽绒服在这里显得有些臃肿。
　　 李干部陆续发问：叫你来还是前几天去你们单位问的情况。你讲讲，你们聘用人员的程序是什么样子。
　　 你再说说，你们平时管理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挂名不上班的人，有的话，是谁，什么人介绍来的。
　　 你们按下属单位报的考勤汇总考勤，有没有领导暗示下边没报考勤你们也做成出勤的。
　　 许南山一一回答。招录程序是据实一一解答的，其他都回答没有。他听到说挂名不上班的情况时，差一点说出来那几个人。话到嘴边咽进肚子里。如果纪委过后看监控，一定能看出他的咽下话头的动作，也能看出他头上忽地渗出好些汗点子。
　　 有也没有。下边的考勤是什么样子，就做什么样子，这也是一种实事求是。人家是不是实事求是，那是人家的事情。假的真的，不是由咱们去分辨的。许南山忽然为自己的醒悟高兴，如果想不明白说下过头话，供出不该说的人，不知道会惹出多大麻烦呢！
　　 真让人举报告告，对管理聘任人员或许是个大好事呢。现在管理起来，人人都想做好人，按规矩得罪人的事都躲得远远的，落实制度规矩太困难了。举报也是种督促吧。许南山再一次从心底里变得高兴起来。但表情上仍然很严肃。这是他在前来纪委的路上就想好了的。表情上一定要做到很沉重，回答时一定要表现得很诚恳。
　　 李干部又问：你没听说过有些人吃空饷的事情吗？
　　 许南山答复：没有。人家考勤都是全的，我们没理由猜测啊！机关工作要求严谨，不能听小道消息。别人传说可以的，我们不敢传说。他感觉自己回答得越来越顺溜了。
　　 听说过有个张小玉的吗？她是什么情况你了解吗？招聘她的时候有领导打招呼吗？
　　 噢，你说这个人啊。了解，了解。她是去年招聘的。
　　 终于漏出狐狸尾巴了！许南山脑海里忽然冒出的一个词不达意的想法。张小玉，是办公室秘书的小姨子。她被招聘到单位已经两年。开始在招待所，去年领导打招呼调整到接待办公室的。刚来的时候，是有小半年没上班。到接待办她是上班的吧。许南山想到那个身材玲珑的小媳妇，他爱人是个小军官，挺会来事的个小年轻。她的招聘条件是合格的。当然，那是某领导打的招呼。符合条件的人多的是，能招聘她，当然得有她姐夫协调，找人。从程序上，应当找不出什么问题来。就这么点事情，绕那么个大圈子，纪委也是够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