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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老腌菜(散文)


作者:宁雨 布衣,364.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938发表时间:2019-01-28 09:52:17

【流年】老腌菜(散文)
   郭庄女人的手,都是带魔法的。腌菜、做酱、腌肉、擀面条、压饸饹、炸馓子、蒸年糕、拐豆腐、淋粉条、打凉粉、打片粉,十八般手艺,如神在侧,所向披靡。
   我最爱看外祖母腌菜。大白萝卜、红皮萝卜、胡萝卜、圆辣椒、尖辣椒、芥菜疙瘩、白菜疙瘩、老芹菜、嫩蒜薹,赤橙黄绿青蓝诸色,酸甜苦辣诸味道,无所不腌。
   当然,最隆重的要数入冬腌大萝卜。
   这个时候,外祖母一整天都在咧嘴笑,门牙掉光的老妪,笑得开阔而慈祥。白内障加青光眼,几近失明,但刷洗腌菜缸、洗萝卜、加大盐这样的环节,她还是不轻易放手的。她说,萝卜入缸比方大闺女出嫁,上轿之前都得好好洗个澡,萝卜跟人一样这也是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儿。新挑的井拔凉水,新绑的炊帚,新洗的抹布,一一准备齐整,外祖母方开始从内到外刷大缸,边边沿沿,一丝不马虎,像是某种仪式,有庄严的气息。萝卜也要泡在大大的洋铁盆里,一遍一遍洗,根须不留,直洗得皮肤透亮,举到太阳底下,能望见里边细嫩的肌理。外祖母眼睛不行,但她的耳朵鼻子嘴巴和一双手上,似乎都生长着眼睛,她的活计细致又利落。往缸里码萝卜也是个技术活,码得要紧,一层萝卜一层大盐花儿,末了加上压缸石。腌菜缸是座新房子,大萝卜安卧其中如新嫁娘,静置南墙下阴凉地,七七四十九天,方能修成正果。
   腌萝卜条就着新出锅的贴饼子吃,是郭庄冬季的主打饭。腌透的萝卜,微黄,捞出一根,咸香扑鼻,味道丰腴浑厚。齁死人的大盐出好菜,腌菜没人选精盐细盐,不光是价钱问题,太过精细的东西拿不住大萝卜的脾性。手起刀落萝卜细细地切丝,点山药干醋淋芝麻香油,拌葱丝、芫荽,盘子里便有了几分山水情致。当然,我们是不懂得欣赏山水的,我们在乎的只它的脆嫩和香辣,咬一口一面焦脆一面金黄的饼子,夹一筷子咸菜,粗菜淡饭,也吃得热火朝天。从冬至到出九,九九八十一天,萝卜一天一天见少,漫长的冬天还未望见尽头。于是,聪明的女人朝腌菜缸里续菜,吃剩的白菜疙瘩,随手往大缸里一丢,十天八天捞起,碎碎切了,那叫脆爽,比大萝卜都好吃。腌菜缸旁边,是大肚小口的腌菜坛子,里头专门腌细菜,豆角韭菜辣椒洋姜地梨,到什么季节丢进什么菜,四季不闲。腌菜坛子的汤是老汤,沉郁,宽博,什么菜进去都拿捏得住。外祖母爱擀白面红薯面两色的面条,白水煮汤面,出锅撒上一撮腌好的韭菜、豆角,就一碟炸花生米吃,那种顶在舌尖上的鲜,直鲜到骨头缝里。
   腌菜,腌得时间越长越香。这大概跟酒跟茶是一样的道理,老酒,老茶,还有郭庄的老腌菜,都是人间宝物。腌过一冬的大萝卜,那叫透灵,像一个耄耋的人,比如我的外祖母,阅尽繁华和凄苦,一切顺天应人,反而是挥洒自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腌菜卤红咸菜,属于村庄的特产。仲春,东院的海棠花开得红红白白,细细的香气绕墙而来。外祖母捞出老腌菜,切不薄不厚的片,再断成韭菜叶一样宽窄的条儿,晾晒在高粱秆篾子编的席子上。咸菜的香海棠的香掺兑起来,混合成春天里独特的气息。
   卤咸菜的过程像炖肉,花椒大料茴香籽,外加一味生姜,最独特的调料是摔掉籽粒的高粱穗头,据说它是给卤咸菜上色的,比酱油好用。晒好的干咸菜条,投到大铁锅里,加水炖煮,狸花猫卧在风箱旁边,风箱响一声,它叫唤一声,馋猫给外祖母撒娇。我也是小馋猫,卤好的咸菜在盖帘上晒起来,外祖母转身如厕,我哗地抓一把添到嘴里,肉一样的香,筋而不硬,顾不得咸,慌忙咽下肚子。如是,再三。卤咸菜齁坏了我的嗓子,没日没夜咳嗽,每年开春都犯病,四五岁,我已经能自己跑村卫生所打青霉素。咳归咳,那一口卤红咸菜是戒不掉,入大学读书,小木箱子里有被褥衣服书籍,还有一袋外祖母亲制的卤咸菜。如今村里有人开了卤制红咸菜的小加工厂,真空包装,外套礼品盒,行走大江南北。但村子里的小孩,再没有人抓起一把卤咸菜当肉吃,更不会因此患上气管炎。他们习惯于到城里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大学,然后到更大的城市打工,他们甚至忘却了方言,或者根本没机会学习家乡话。
   红咸菜炒鸡蛋,待客菜。现在的农家菜馆里,都推这道菜。红咸菜鸡蛋炒饼子,是外祖母的发明。邻居小姨来我家串门,专挑里边的鸡蛋吃。我最爱卤洋姜。洋姜的肉,比白萝卜细腻,卤洋姜吃起来绵绵的,面面的,总让我想起深秋里摇曳的洋姜花,那是一棵植物身体里长出的小太阳,灿烂,温暖。洋姜,多年生草本植物,只要你的手段不够狠,种一年,在一片土地上就会年年繁衍不绝。那时生活粗放,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吃到卤洋姜这般至味。一碗卤洋姜,藏着外祖母对我的宠溺。
   老腌菜是哪天悄悄在郭庄人的饭桌上退席的,我不知道。反正,一户一户人家,很难找到腌菜缸,腌菜坛子或许还在,饭馆里到处打听着淘换,当摆设用。人们不再嗜咸,这是好习惯。咸的东西吃多了,盐分积存体内排不出来,心脏肾脏血管都会出毛病。咸,是庄稼饭的标志。庄稼人处处要动力气,出汗,汗水是咸的,把吃的盐顺汗毛眼排泄出来。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种庄稼,种的话也一切机械化,给麦田打药实行无人机作业。再想出汗,只能到马路上跑步。
   明人洪应明写《菜根谭》,是受宋人的启发。有一句话是: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我们郭庄的老腌菜,就是以腌菜根为主。萝卜、白菜疙瘩、洋姜,都是植物的根块。离开村庄多年,想就着一碟老咸菜大快朵颐,但不敢,身子骨不争气,克化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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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老酒,老茶,还有郭庄的老腌菜,都是人间宝物。郭庄女人的手,都是带魔法的。外祖母腌菜,无所不入腌材,诸色,诸味,如神在侧,所向披靡。最隆重的要数入冬腌大萝卜,刷大缸,洗萝卜,码萝卜,活计细致又利落,像是某种仪式,有庄严的气息。老腌菜卤红咸菜,红咸菜鸡蛋炒饼子,也是外祖母的发明。我把卤咸菜当肉吃,也爱卤洋姜。卤咸菜齁坏了我的嗓子,四五岁,我已经能自己跑村卫生所打青霉素,却戒不掉那一口卤红咸菜。我的外祖母,郭庄女人的勤劳与聪慧,在老腌菜的制作与翻新上,也在生活的自如挥洒中。她们像腌过一冬的大萝卜,阅尽繁华和凄苦,一切顺天应人。随着生活改善和养生的识见,曾是庄稼饭的老腌菜,悄悄在郭庄人的饭桌上退席了。但,咬得菜根的日子,藏着外祖母对我的宠溺,鲜活在记忆中,成为一笔精神资产,历久弥新。细节有致,叙中妙比,植入生活个感,收发自如,外祖母的形象鲜然在目。读之口有余味,活色,生香,触发生活思考。分享爱与美好,推荐悦读。【编辑:芦汀宿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30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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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9-01-28 09:55:30
  明人洪应明《菜根谭》,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
   笑得开阔而慈祥,勤劳而豁达的祖母形象熠熠生辉。
   学会了做卤咸菜:高粱穗头,花椒大料茴香籽,生姜,晒好的干咸菜条,投到大铁锅里,加水炖煮。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踏歌而行        2019-01-29 00:00:11
  咸,是庄稼饭的标志。庄稼人处处要动力气,出汗,汗水是咸的,把吃的盐顺汗毛眼排泄出来。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种庄稼,种的话也一切机械化,给麦田打药实行无人机作业。令人感慨!
原名赵挺,笔名叩心弦。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30 22:17:4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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