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年在追赶我们，还是我们在追赶年。终在那个周而复始的时间小站，邂逅出一个个记忆深处的牵绊。
　　 “没白没黑干了二十一年，今年应该能赶个年集了吧？”大家一阵哄笑。从黄土地里拼命闯到大中城市，并拥有自己一片天地的L君，由衷感叹许久以来的心心念念。关于年集，我们有共同的记忆。
　　 家乡在山区，基本日常自给自足。若要准备个盛大的节日宴会，则需要赶集。固定阴历逢三、六、九的日子。过年，就要赶年集。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到年三十的上午。
　　 年集设在乡政府驻地的镇中心，主要交通干道两边。天不亮，就有人早早地占摊。雨布的大小决定了王国的大小。芹菜、韭菜、萝卜、西红柿、桔子等蔬菜水果绅士般列席而坐……个个青萼翠蒂、头顶薄霜。只待有缘人一眼定终生，从此，三世缠绵，生死由你。
　　 肉类比较集中。干净、明亮的不锈钢案板泛出冰冷的白光，肉案上方的架子上，挂着数个锃亮的铁钩。屠夫穿着厚厚油渍的围裙，棉袄袖子挽到肘部，皲裂着的手腕新伤加旧痕，一条一条醒目的被油渍包裹着。利索地举刀、熟练地分解……眨眼间，分部位悬挂、摆案，井井有序。新鲜的肉块散发出的热热的白气和着屠夫熟练的动作，书写着村里人特有的质朴、善良。
　　 在这里，鸡、鸭是可以同笼的。还未睡醒的它们，迷迷糊糊告别温暖的圈窝，在这陌生的世界里相互抱团取暖。一有巨响，或外来物种侵袭，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做些无谓地抵抗。只要保持安静，便可眯起眼睛，沉醉在短暂的幸福之中。简单的脑回路，让他们无惧着这个世界的明天和未来。
　　 顺着风的方向，远远地嗅到愈老愈清晰的孩童时光：糖瓜儿、糖葫芦儿、爆米花儿、气球儿……穷家不穷年，饥饿、期待了一年的宝宝们，只要一个眼神，妈妈就会率先领会。那时，孩子们只要拥有一个糖葫芦儿，就在瞬间拥有了幸福的全世界。
　　 “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油条摊。暑假摘花椒挣的钱只为年集上那两根香喷喷的金黄油条。”老头喜欢吃油条的种子就在那时生根发芽，且日月茁壮。
　　 而我最喜欢的是马蹄火烧，尤其同学哥哥烙的。同学智慧，书洞里从来没有书本，老师用手一抓是小说，再抓还是小说。刚开始还批评，最后直接放弃，因为他的成绩始终优秀，这让我羡慕嫉妒恨了三年。哥哥憨厚，早早辍学，专攻马蹄烧饼。圆盘,中间下凹，边缘较厚。典型的红细胞形状。乃至于步入医学殿堂，一看到红细胞图片就想念家乡的马蹄火烧，金黄的外表，附着一层薄薄的芝麻。小时候，总是先从中间薄脆处抠开、吃掉，后扣在眼睛上远处瞭望、嬉笑一番，再入饥囊。
　　 老人家的嗜好从古绵延至今，永远靠墙而立：自己种的大黄烟叶儿、一根扁担两头挑的剃头挑儿、从山上挖来且经过粗糙雕刻的荆疙瘩、系着红腰带的宝贝酒葫芦儿……不为买东西而来，只为那暖暖的阳光，只为那好久未见的兄弟情。爷爷最恋剃头挑，天不亮就启程，哼着小调步行十里多路转瞬即到，在集市上一呆就是一个上午。许多年以后的后来，我和老头成家，去看望老头的姥爷，一个戴着瓜皮帽儿、捋着山羊胡儿，喜欢在汤里放些月季牡丹花儿瓣的矍铄老人家：“俺认识你爷爷，每年赶年集一块儿去剃头，斗个嘴儿、说个笑料、唤着彼此的小名儿。俺一说，他就笑，嘴巴咧的能够装得下当午的日头。”
　　 年味的主角当然还是红红的春联、鲜艳的萝卜钱、能够掌握一年吉时的老皇历和必须请进家门的“一家之主”灶王爷。自己撰写的、剪刀剪的、批量印刷的；已经写好的、现场发挥的；底色空白的、印花的……应有尽有。泱泱大国，卧虎藏龙在民间。五六十年代村里的会计，个顶个是写对联能手，大笔一挥，行云流水、笔势雄奇，无不让人叹为观止。
　　 让人驻足不前的还有各种柳条、棉条、秸秆编织品。圆圆的簸箩、结实的筐、干净的盖垫、大小迥异的扫帚，花样繁多，大的耐用，小的精致。曾听妈妈讲述：学生A，家里收成了些花生。妈妈怕老鼠偷吃，用竹筐盛放，缠绕麻绳悬挂梁头。过年想起来，准备招待客人，此时才发现少了一半，原来，筐子底下被妈妈的学生用棍子戳了一小洞，投一下掉一个，掉一个吃一个，丝毫不漏痕迹。
　　 年集，到处弥漫着城市里丢失已久的生活气息、风俗人情和那纯粹的烟火味道。在这里，人人会丢弃掉一年的疲惫，毫无芥蒂。因为他们早已明白，只有今天放得下，明年才能更好地拾得起。
　　 我也想赶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