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书•佛(散文)
就纯粹的精神层面而言,说书籍是人类唯一的财富,也毫不过分。它使我们如此的富有,富足到了安静而平和,化解乖戾,消融狂妄。它又使我们如此贫穷,贫穷到了惟有浅陋粗鄙和鼠目寸光,必须计米度日,量人间家当而后行。有书盈壁,包围如井,消磨其间,渐渐明白自己不过一只观天的青蛙。沧茫大海,只能取其瓢饮;仰望星空,人生一闪即逝。不悲不悯,闭目即见人世皆失,日月星辰美丽巨大,转动而过,其音轧轧,不可抵挡。书籍给予的阔大无可比拟。
不必深究佛的确切定义,这一点也不妨碍我们读取佛懂得佛,一点也不妨碍我们与佛一点即通心心相印。佛会吸引残留一丝一毫慧根的人向他无限靠近。慈悲即是佛,恻隐即是佛,这二者正是佛顶最柔和的光环。佛是阳光,不管是朝暮红艳还是正午亮白,不管是夏日炎炎还是冬阳温暖,必有其天理昭彰的当然。佛是明月当头,澄澈心神。过犹不及,喧嚣奔突和颓废消极都不是佛;佛镇静温和,平等地穿越白天与黑夜、坦途和泥淖。佛即可虚化为一动慧心、一点灵犀,又可有形为雨露阳光、黄钟大吕,或者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佛浩浩荡荡,无所不在。
书中自有群佛在。
书中群佛掌不合十,面无微笑。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法力,随你去哭,随你去笑。然而万物皆元素,冥冥之中必有因果与轮回。佛中当有马克思与爱因斯坦,佛有佛的伟大哲学与不朽科学。陷于其中直抵灵魂的欢乐与悲恸,佛当立于斯人额头,光芒放射。试问诸君,能否看到《史记》中无处不在的佛?我们丝毫看不到司马迁的惨烈,更看不到刘彻的残忍,扑面而来的,只有《离骚》般出类拔萃的语言,只有子午线般严肃不移的史实。把两千年之前的历史与现实,如同用电影胶片一般无二地记录下来,独独抹去拍摄者的疼与痛,也惟有舍身馁虎的佛能做得到!司马迁的最后时光呢?因老病而死于床箦吗?这恐怕是他最痛苦的、也是后人祈求的结局。闲翻史册的人什么也听不到,以为司马迁成了佛。但此时此刻,那一声声咳嗽、一声声呻吟,万马奔腾般透纸而出,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耳鼓!儒与佛在某种意义上、某些层面上水乳交融,无法剥离。
富贵也是佛,他是《活着》的佛。其实余华也是佛,最起码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他是佛。富贵是坚韧的中国老百姓中最普遍的佛,亲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纷纷离他而去,他仍金刚般挺立着;并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一一招回,如倒放影像,如枯落的花叶克服地心引力复归树梢。黑瘦的富贵大肚能容,笑口常开,完全颠覆了佛中弥勒的外在形象。佛的宪法宣布:灾难面前人人平等,没有选择,无法逃避,只有苦忍苦受,如海如洋,漫漫无边。人的富贵和牛的富贵,都套在这样的枷锁下乐呵呵地生存着。富贵远远大于普罗米修斯,即便高悬于高加索山脉之上,亦笑看鹰来。人看他苦,他看人迷。不知者谓之精神错乱,知之者谓之活佛济颠。
西方也有佛。上帝过于万能,佛则什么也不能,而又随风入夜,润物无声。毛姆雕刻了两尊令人瞠目结舌的佛,一尊佛叫斯特里克兰,一尊佛叫施特略夫,而撕扯其中终于为二佛开光的,是一个小女子布兰奇。这是类似于中国农夫和蛇、农夫和狼的故事,但其寓意迥乎不同。施特略夫救斯特里克兰于没顶,反被对方撕咬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然而依然无怨天悔,心甘情愿。所以施特略夫是超脱佛,而中国的那两位农夫却陷于糊涂与愚昧的深渊。斯特里克兰一路狂奔,终于从便士的重重围堵中胜利逃亡,在太平洋上一个叫塔希提的小岛,和高更一起画出了一轮让人热泪盈眶的明月。斯特里克兰是真正的佛,他的真言用最古老的梵文刻在贝叶上,世间无人能够读懂。“上帝的磨盘磨得很慢,但却磨得很细。”此语只适用于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于佛而言则否。斯特里克兰是中国的弘一法师。
圣地亚哥是无数人崇拜的佛。佛就是苦难中的战斗,就是苦难中的修行。佛就是被打倒在地也不会讨饶,这是圣地亚哥的标签,圣地亚哥是佛中的斗胜佛。圣地亚哥更是一位苦苦求索的苦行僧,他是中国唐代的高僧玄奘,佛经般的“大鱼”迷离了他的双眼,究竟是他打败了“大鱼”,还是“大鱼”打败了他?我倾向于后者,因为海明威虽然发誓要让这条大马林鱼“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但他本人终于被自己臆造出来的“大鱼”一拳击为齑粉。佛是用来膜拜的,终究无法融入俗世的烟火。
人类一代一代,用各种文字塑造着一尊共同的佛,放之四海而皆准,加诸万世而不移。书之佛是一个孤零零的意象载体,脱离一切宗教的束缚,颠扑不破,亘古常存。它是一轮明月,既不炽热,也不冰冷,高悬于每一个灵魂之上,不质疑,不逼迫,从容而淡定。不必木鱼佛号,只须抬头,看一看那轮清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