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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家族病史(散文)


作者:汪天钊 布衣,25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25发表时间:2019-01-29 17:59:04

【流年】家族病史(散文)
   一
   大叔,我父亲的一个堂兄弟,给我人生第一次灌输了死亡的观念,意识上死亡就是从他才开始的。
   身边的、最亲密的才是最有影响力的。我和大叔两家关系非常亲密——他家给我家耩地,耙地,我家给他家帮耧、翻红薯秧;他家买牲口钱不够,我家就给他家添上。从我小学到高中毕业,两家的麦场就在一起。至于日常你来我往,鸡毛蒜皮子就是一本无法记述的流水账了。大人腻在一起,孩子们也腻在一起,大叔家是我的第二个家,我二十岁之前的记忆,大都与他家有关。
   大叔去世了好多年,我还能看到他挑水的样子,甩着双手,走路蹬蹬响,扁担黏在肩膀上,忽闪忽闪的,除了他,再没第二人。除非特殊情况,他总是全村最早的一个去担水,人们很少和他碰面。农闲时间牲口吃的都是井水,他养的牲口是多么多么奢侈、幸福。他家在村西头,井在村东头,距离最远。农活他样样做得都很好,耩地是耧板儿,没有风他也能扬场。牛喜欢吃青草,大叔总是最先让牛吃上了青草,最后一个不割草的,整个夏季大叔都没有让牛吃过干草。大叔的草箩头非常瓷实,按不下去,草很难掏出来;没有插胳膊的位置,只有扛着,半路还不敢休息,一休息就扛不起来了,一口气扛到家,这真的也是功夫。
   我从大人异样的神情里,看到了大叔病的严重性,他们当着大叔的面从不说什么,暗地里却嘀嘀咕咕,有时候正在说,当大叔走近他们,他们戛然而止,或者转移了话题。家人突然意识到大叔的存在,虽然他在一个家庭里举足轻重,家人少有地关心他来,不管他干什么活儿,总是说不要他操心,一边歇着去,有时把他手中的工具抢过来,他一脸寥寞,无所适从。村人见了他和平时也是不同的,跟他说话有了客气、谦让的成分。这样的变化让他非常不自在。村里曾有一个肝癌患者,和我的关系非常好,他去理发,理发之后人家不要他的钱,推辞几次,他对我说,真的不把我当人看了吗,我还没死啊。我不知道大叔能不能从人们这些异样的神情里读懂什么,可能已经完全读懂,就是憋在心里不说,这种不说,我想是一种怀疑,一种侥幸,或者不想知道,就象一个秘密,永远不被揭穿,永远都不会绝望。自欺欺人也是一种自我的慰藉。
   大叔得的是“不好的病”,“噎食”,医学上叫“食道癌”。这种病历史悠久、常见,不用检查,上了年纪的人们根据表现大都能准确判断。整个病程循序渐进,越来越严重。起初吃馍,或者硬质的食物有障碍。大叔并不死心,他尝试着吃馍,有一次卡住了,他不住地捶打胸部,脸紫红,然后一阵急促地咳嗽。吃馍要处理,泡在稀饭里,看着就反胃,没人愿意这样吃。吃食物细嚼慢咽,小口,如牛一样反刍。接下来只能喝稀饭了,稀饭也是越来越少。一日三餐是很难受的时刻,患者看着家人吃饭难受,家人看着他吃不下去更难受,以致不敢当着他面吃饭,怕刺激着他,有的患者真的摔了筷子摔了碗。大叔似乎也是有意识地躲避,吃饭的时候看不到他了。这种病时轻时坏,俗称“放闸”,放闸时好好的,什么都能吃,放闸之后便是更严重的到来。
   “吃麦不吃豆,吃豆不吃麦”,这是在自然状态下的病程规律,很准确,大叔发病在春上,吃上了新麦面,去世时在阳历九月份左右的样子,秋庄稼还没来得及成熟。
   人们都说这种病是因为生气得的,和中医不谋而合:与一个人的情志失调有关,喜怒无常,忧思过度,苦心积虑、患得患失是这个病内在的土壤。大叔的脾气其实挺好的,我一直想不起他愤怒的样子,和谁争吵过,或满面愁容,他的额头密集着漫长岁月刻下深刻的痕迹,平静时是一条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笑时如微风吹拂的湖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我觉得大叔上辈子就是牛马,除了干活儿无欲无求。铡草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摁铡,一人送草,大叔经常一个人,他半跪着姿势,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孩子们觉得好玩,这时候主动请缨,你摁铡摁得速度有多快,他配合得有多快,嚓嚓的响声干脆利落,很动听。除了缝补的针线活儿,大叔一个人几乎把一个家庭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大叔不吸烟不喝酒不嫖不赌,无不良嗜好,除了衣服外,可能不会花一分钱。
   听人说,大叔确实憋了一口气。说大叔家是不对的,小叔家才正确——大叔没有成家,是一个光棍儿,他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他跟着小叔过,是小叔家的一成员。小叔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花婶体弱多病,生活负担非常大。大叔主内,给小叔外出赚外块提供了必要的客观条件,小叔是一个手艺人,会修车子、会做白铁皮水桶、升子,隔一天逢集都要去镇上摆摊儿。有大叔支撑着,小叔家的日子还算轻松。小叔的大儿子结婚之后分家,大儿媳妇要求大叔跟了他们,其实小叔一万个不情愿,什么都能给,唯独大叔真的不舍得——剩下的三个儿子也都等着要房子,要结婚呢,这还不是把一个家庭的墙根给挖了。但也很无奈,大人总是不忍心看着孩子们生气,小叔咬牙答应下来了。大叔高兴得像个孩子,虽然他不善于表达,但行动把他内心的喜悦淋漓地表达了出来,那样真实清晰。他已经把自己看做是大侄子一家人了,一有空闲就往大侄子家跑,给他们收拾菜园子,种菜,担水,收鸡蛋,耩地先给大侄子耩,锄草先给大侄子家锄。分家时把什么东西都分得清楚,妥当,大叔的一份也都分给了大侄子,比如粮食麦子;只剩下大叔卷着铺盖住到他家里了;大叔就盼望着着那一天能早早地到来,那个属于他的家,他的新家,他要开始崭新的生活、崭新的人生。
   那一天终没有到来,大叔卑微的、美好的希望破灭了,大侄子说房子太紧张,住不下;只要不是傻子,一听都明白。有人怀疑大侄子要大叔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多分一个人的东西,当目的达到之后,就把大叔给摊牌了。不管真实的理由是什么,结果只有一种——具有欺骗性,也是一种歧视和侮辱,根本没把他当人看,是一种物品、或一种比牲口更完美的牲口,大叔是这样想的吗,虽然他自己并没有用一句话来表达他的爱憎,他内心怎样的汹涌澎湃。大叔和往常一样干活吃饭睡觉,但精神状态一下子萎靡了,本来就沉默的他更加沉默了,他水纹的额头再也没有流淌的样子了,而是一团凝重的乌云。担水步子不再噔噔作响,锄草动作非常迟缓,割草㧟着箩筐回来,总之,无论干什么都比从前慢了半拍,很累的样子,常常肚子出神发呆,吃饭似乎也不那么多了,之后没多久,大叔就病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医疗设备非常落后,我不知道大叔做了什么检查,透视?钡餐?所谓的治疗,就在村委的卫生所里隔三差五地抓一些药,最好的待遇是到附近的一个村庄去看病,那是方圆几里的“名医”,输了几天液。那时候输液和现在输液有着本质的区别,那时输液非常恐怖,意味着一个生命的完结。
   当有一天大叔冒了一滩柏油样的屎,大人们说快了,说大叔肚里的东西全部烧坏了;果然,没两天大叔就死了。当时他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屎糊弄了一床、一被单、一身。大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没一个人来看我呀!
  
   二
   三叔和大叔一样、和父亲都是堂兄弟。
   三叔做胃镜半途而废,食道已经不允许胃镜管子通过了,病到这样的程度任何治疗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医生们大都这样建议:回家吧,想吃啥好吃的就给他吃啥。这是对待死亡的善意用词、推脱之词,病人能吃进去吗,即使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人患了最简单的感冒,就不想吃饭,任何一种病的最后结局都是绝食。每一种处理都有每一种处理的道理,这样的处理可能用来证明一种良知——事实上总有一些医生在盯着这样的病人,从这些病人身上榨取掉人生最后的大量的银子而心安理得。
   老人们常说,人过了六十岁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要被活埋的,活着也没有实质的意义,三叔跨过了七十岁的门槛,活得也算够本了。知道死但无法逃脱,唯有坐着等死,三叔确诊之后回来亦如往常,只是再也没有人吆喝着帮忙干活儿,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一步地走来。
   这样也顺应了三叔儿子们的心意,给他们一个绝对可以理直气壮的理由,真的治疗,他的儿子们也未必给他治疗;三叔四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在家务农,经济条件都不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完全理解。三叔病了很长时间,拖着没看,四个儿子都不做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说夫妻两个人哪个先走哪个就是幸福的,我信,三婶先三叔而去,三婶卧病在床三叔无微不至地伺候。儿子们只是抽空看看,谁为他们的母亲擦屎端尿。唯一的闺女匆匆赶回来,又匆匆地赶回去。病人屋里都发出一种非常难闻的混合气味,他们的闺女进出都是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洗了一次衣服、被褥、说快要把她熏死了。
   三叔轮流住在四个儿子家里。轮在二儿子家时正是麦天,麦天是农村最忙的天,有多少人都不嫌多,都能排上用场。三叔渴了,盼着二儿子回来给他烧开水喝,半晌里二儿子终于回来了,得到是二儿子哭丧着脸的诉苦:忙得饭都吃不上,哪有功夫给你烧茶,你自己烧吧,你看我,我喝的就是凉水,二儿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瓢凉水。已经瘦得干柴一样的三叔无语了,叹气的理由都没有了。
   按照三叔儿子们的说法,三叔是因为一件事才生了这样的病。三叔生病之前曾经给一个亲戚看工地场子,看了一两年没给一分钱,自己还搭生活费,米面都是从自己家里带到工地的。这位亲戚一直推辞,说工程赔了钱,赔钱与工人有关系吗,如果盈利呢,是不是也就可以跟着分红了。这位亲戚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有一股痞气,曾经把生产队的一窑砖头骗走了,不了了之。三叔病了之后他的儿子们曾经商量着要拉着三叔去他家里,看他给不给。不知道结果如何,不知道那件事对三叔究竟有多大的影响。
   但三叔如果知道自己的身后事,一定跨不过去这道坎。
   关于生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没有所以然,但人们却都在遵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遵循了多少年,直到现在,还没发现谁想要改变的迹象。我们这里人在即将死之前,都要从里屋挪在堂屋里,不能让病人死了“背锅梁”,锅梁就是檩条,檩条多么沉重,一个人是扛不起来的,寓意让病人轻松地离去,再也没有要什么牵挂和负担。进一层我还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生命最后的告别仪式,就如结婚大摆筵席一样正大光明,热闹隆重,是见证,也是宣告天下——什么也没有生命神圣不可亵渎。很多人死之前一点都不糊涂,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顾亲人们的劝阻,自己挣扎着把自己的床铺挪到了堂屋里,睡在堂屋里,整个气氛都散发着别离的束手就擒,生命不可挽留的悲凉。
   对于三叔而言,生命最后的尊严被剥夺掉了,他背了锅梁。
   三叔轮流到了三儿子家里时病情相当严重了,多天没有好好地进食了,偶尔喝几口水或面汤,进入了有时清醒有时昏迷的状态。三叔四个儿子开始讨论三叔的身后事,老大说轮到谁家就在谁家办丧事,老四说不管放谁家里,反正是不能放在他家里,因为他已经尽到应有的义务了——三婶是在他家去世的,老二老三的口径一致,说应该放在老大家里,因为他是老大。很多人忌讳父母死在自己的家里,说害怕闹鬼,比如有人生病,看了很长时间看不好,原因不明,找了马子一看,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在阴间唠叨他了,那人赶紧上坟给父母烧香磕头,之后果然好了。打死我也不理解,无稽之谈,父母才是子女真正的神,死了也要保佑他们的子女,和谁过不去也不会和自己的子女过不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子女折腾得死去活来呢,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呢。争议未果,三叔就在三儿子的里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三叔死后,他的儿子们请来他们的舅主持公道,每一个人的理由都很充足,都不让步,他们舅就用了最公平的办法——抓阄,谁抓到就放在谁家里。结果老大抓到了,他们说这是天意,给足了老大的脸面。三叔的尸体从老三的里屋里抬出来,然后再抬到老大家里。
   这个事情在村里非常闻名,多年来一直被人们不定时地提起来抖擞一下。
  
   三
   小叔的血缘关系远了一支,和我父亲是一个老爷。
   小叔家和我家隔了一户人家,进出经过他家,隔着院墙说话的声音大一些都能听得到。关于小叔最初的记忆是他老婆的事,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什么,要说穷那个年头都穷呀,分不出明显的穷富来,他老婆常常失踪,然后是他出去找老婆。他老婆我还有模糊的印象,脸老长老黑,一颗大金牙,豁子嘴。他们家的事情似乎格外引起人们的关注,她老婆又跑了,又找回来了,那二年经常听到大人们这样说。结果是他老婆从村庄里消失了,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很多年后才有消息,他老婆又嫁了人,给那家生的孩子也都到了而立之年。
   正值中年,小叔一个人当爹当妈地拉扯两个孩子,大的儿子,小的闺女。当时他的儿子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因为他儿子上学时报名就是我领着他去学校的,我六岁上学,比他儿子高一届。当然女儿更小。伺候孩子就是老天对一个男人最大的惩罚,谁的耐性也磨不过孩子的任性,孩子的最大不幸,也便是单亲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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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家族病史》中所说的家族病,无不跟心情有关,或憋屈,或郁闷,或委屈,或焦虑。大叔,三叔,小叔,堂哥与作者均是血脉至亲,用文字的方式重走亲人坎坷的生命之路,而道出家族病史的领悟。家族病,并非是遗传病,但却真的会有一定的遗传性。家风的传承直接影响家族中人的身心健康。作者的书写中,浸润着惋惜,哀叹和无奈。其书写的人性许是想用警示的力度来敲醒家族中人。此篇文章书写运用了很多方言俚语,使得文字具有地域性特质,文章取材特别,主线清晰,当属有力佳作,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31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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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9-01-29 17:59:21
  读过很感慨,唯有祝福。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31 22:03:5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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