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他，一个变成山的人。
　　 九月份，山里阳光金灿灿，没有炎热感，暖洋洋的感觉。风却是凉了，一阵一阵攀爬着山脉而来，扑到身上，也会让人缩起脖子，冷不丁打个小寒颤。我就是在这时走进了那所盘踞山坳口像八宝盒一样的学校。下车后，在司机的指点下，我上了那个短斜坡，进入门口，跨过门口那条小水沟，往左边看，当我眼睛撞到近在咫尺的山的根基，和一栋两层高的楼房时，他便进入我眼帘。他是和楼房一起，作为山的一部分进入我眼帘的。他满是沧桑底色的脸上铺展着吟吟的笑，如山上的植被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摇曳。他身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中山装，两手插在裤口袋里，头上白发浓密，零星的黑发变成了点缀。人生七十古来稀，看他第一眼，我第一时间就想到这句话。
　　 我想，他应是一位历尽生活练达的山人，来校园里逛逛，看看这些孩子，找寻些许童真。
　　 之后我便忙着一些初来乍到需要安排妥当的事宜，一个上午我没有再见他。午饭饭点，新同事们把我领到后来我称为教师食堂的房间，一个斑驳的圆桌旁围坐着十来个人，八个是学校老师，另外还有村委干部，学生食堂工友，附近村德高望重的老者，这算是为新老师接风洗尘了。我扫了一眼周遭围坐的新人们，他第二次进入我眼帘，笑吟吟地与于我隔桌相对，眼神与我相碰时，不点头也不示意，就那样端坐着。此刻我还是把他列为附近村德高望重的老者。当校长给我逐位介绍时，我才明白他是学校里的老师。我心中讶然，盘桓着一个大大的问好。整个吃饭期间，他话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山里自酿的土酒一杯一杯下肚，不和人家斗酒也不敬酒，自己想喝就喝，倾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偶尔笑一下，偶尔用手摸摸头上的白发。一通喝下来，脸不红，言不失，身不晃，一副健壮稳稳的样子。后来我才想到那个稳稳的样子就是山的样子，再猛烈的风，它也不会挪移半毫，风若是要过去，只能不断攀爬它的高度。
　　 学校是寄宿制的，村完小，一至六年级，两百五十多个学生，算新来的我共八个教师。传说中，农村学校留不住教师，教师流失快，或许学校缺老师就把他返聘来上课了吧。是夜，睡在坳口翻滚而过的风中，我为心中盘桓的问号找了这么一个解释，这么一个出口。
　　 在安排课程会议上，校长在事先和老师们交换意见的基础上，对我和他说，小周是从广州来的，年轻有活力，今年一年级和四年级的语文就交给她了，谭老师，今年你就包班二年级。这时我才知道他叫谭老师。除了六年级的老师，其他老师正科都得安排双科，外加几科副科不等。一周七天，加每晚自习，每个老师每天的课都是满档的。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山里招老师的一个首要条件就是要求全能，生活、学习样样需要老师的十八般武艺，这也是农村学校农村教育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
　　 跟同事们熟络一些之后，我便向在学校里任教时间长一些的老师打听关于他的情况。我首先抛出我心中那个大大的疑问，七十来岁，本该含饴弄孙，为何他还来学校上课？是学校聘请他吗？他才五十岁，还没有退休呢。同事的话不仅没有消除我心中的疑问，疑惑反而一圈一圈扩大。
　　 聊天被上课铃打断，我只能把疑惑搁置在心里。因了这疑惑，往后的日子我不自觉地对他倍加关注起来。
　　 他基本整日泡在课堂里，改作业、备课、批阅试卷都是在讲台上完成。学生们下课，在他周围吵吵闹闹，他也稳坐讲台边上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也会叫某个学生过去，说说作业或者试卷上存在的问题，偶尔也会停下手头所有的事情，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周遭闹哄哄的学生们，有时还会浅浅一笑。那笑极为短暂，人们一般都不会察觉，粗线条的学生们更是不会察觉。学生们若是调皮了，一开始的互相打闹变成了真打，课桌椅翻了，课本洒了，他会猛然一拍桌子，嘴里深沉一声吼，威严地站起来，双眉紧锁地看着闹事点，学生们就像被定身法一样，瞬间停顿下来，愣愣地看着他，继而乖乖地把一切收拾妥当，然后就各自小玩去了，他轻轻假咳一声，算是对他们的表现表示基本满意，继而坐下又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了。
　　 学校那个狭小局促的办公室，他一般不光顾，办公室也就没有他固定的位置。课余时间，我们聚在办公室里改作业聊天看电视，他不在教室的话，就在不大的校园里到处走走，去教学楼后面的山脚看看，不时会清理掉一些长到路面上来的植被，把路收拾得安全好走，或者到半山腰看看那个水库，沿路下来拾掇拾掇那些水管。每日晚饭后，他多是到校门口外的砂石路上溜达溜达，和出山归来，或打柴归来，或放羊归来路过的村人们说说话，说的也不多，气氛也不热烈。之后就沿着砂石路独自向远处的山脚走走去了。在野菜繁茂的时节，在密蒙花盛开的时候，他每次从远处的山脚回来，总会带那么几把野菜和几把密蒙花，如此一来，我们校园的空气中就会时常轻轻地飘荡着野菜和密蒙花的清香。
　　 他只有开会和新闻联播播放的时间来办公室，开会时，他随手搬来一个凳子坐在边上。看新闻联播就不一样了，他会走到里面，在电视机前面正襟安坐，若是电视机前面的那个椅子上刚好有老师坐，他就在旁边站着，或者另外搬一张小板凳。时间长了，大家就像约定俗成似的，每逢新闻联播时间，大家都会把电视转到中央一台，腾出电视机前面的那个位置。然而，我们和他之间在新闻联播播放的这段时间里久不久也会有冲突，整个学校就一台电视机，新闻联播有时候会持续四五十分钟，恰巧这个时间湖南台会播放某电视剧的大结局，我们自然焦躁不安，却不好说。他到底还是感受到了我们的焦躁，把电视转到湖南台，什么话都不说就去教室了，瞬间，隔壁闹哄哄的教室里就传来朗朗读书声。
　　 没电的夜晚，他在学生下晚自习后就去睡觉了，不管夜有多黑，他从来不带照明物，他走进黑黝黝洞开的房间门，隐匿消失在山的深处。后来他生病离校到省城救治的那些日子，每个夜晚我面对着他的那个房间，面对着他房间所嵌在的那座山，总感觉他就在山里面，在山的深处，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山里的冬季，特别冰冷。我们女教师闲时常聚在学校小卖部，围在红火火的火盆边东家长西家短。我是在红火火的火盆旁，在大家相互补充的陈述中，了解了他曾经的那段艰难岁月，解除了心中所惑。他家离学校不远，翻过两个坳口就到了，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工作。他一毕业就在这个学校教书了，后来做了校长，别看他现在话不多，任校长期间他东奔西走，各类饭局酒局都应付下来，各种披荆斩棘为学校筹措、争取各方面资金，不断改善学校环境。他微薄的工资除了他自家的开支，还时不时补贴生活困难的学生。每每一放寒暑假，他都到外面的城市找挣钱的活路，挖煤、搬砖、当建筑工，实际上五十年的时光加上那长长的一段负重岁月，自然就像七十古来稀了。略略的几句话亦或再精彩地描述，都不足于撑起他那段艰难岁月的重量，那份艰难的沉重已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身体上，融入他的血液里。
　　 他不像有些人，一两杯酒下肚后，借着酒劲大谈特谈往昔的峥嵘岁月。他不声不响地生活在我们中间，作为山微微跳动的脉搏，轻轻地激荡着这块土地上的希望之光。
　　 在遇见繁华之后又甘愿回归蛮荒，于繁华处赚取能量来滋养贫瘠，坚定的人格就像坚定的大山，他就像一座有石头有泥土有丰茂植被，慢慢增长的山。
　　 学校对于我们这些从外面来的年青教师是很照顾和关怀的，处处体现一种恭谦之德行。这恭谦之德是他践行并传承下来的。
　　 每年都是我们这些年青的教师轮流出去培训。他说年轻人就应该多磨砺，他不想再遭罪了。他所说的遭罪应该大底就是身子骨经不起来回折腾，思维难以接受和消化新事物之类。我们培训回来上展示课时，他一次不落全程端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他所说的不想再遭罪，其背后的真正目的是把培训的机会留给我们。
　　 在教学和班级管理上原本自信满满的我，在和这群山里娃的较量中一场一场败下阵来，曾豪情万丈的我被困在面子和尊严里面，不敢也不知向谁请教。我问同事们，以前都是谁带一年级。她们说，都是谭老师。我心中不禁崇敬起来，山里一年级的娃没有幼儿园基础，留守儿童，白纸一张，一来就学习一年级的课程，又不允许留级，这样教起来很有难度。他年年带一年级，年年带那么好，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他肯定有法宝。某日，吃午饭时，他很意外地对我提了一个问题，周老师，你觉得你现在教的学生和以前教的学生一样吗？不一样，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呷了一口酒，没有再说什么了。我看见他呷酒的唇边有一抹笑意，像轻微的涟漪。他的这个问题点悟了我，我在山里美好的教书生活才能拉开序幕。
　　 学校收到中心校会议通知，强调党员教师不得缺席。我们回城的教师直接从县城经另一条路去中心校。全乡性的大小会议他一般不参加。周日我们到达会议室时，愕然发现他早已端坐在那里，就像平时看新闻联播一样。我们都问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浅笑不语，问多了，他淡淡地说，走路。我们又一次愕然，从学校到中心校，不少于三十五公里，他到底走了多久。会议的主要宗旨是教师基层党组织队伍薄弱，要大力发展党员。会议通知强调的“党员教师不得缺席”，我们忽略了，他则不声不响履行了作为一名老党员的职责。回校后，他到办公室找我，和我说了很多关于党和党员的事情，他说了很长时间，我心里清楚，他想发展我入党。
　　 他不光在工作上时不时巧妙地点拨我们，不时为我们争取发展的机会，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常常施于大智慧的帮助。
　　 我刚来那会，校长为我清腾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其他的年青教师也都是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我以为每位教师的房间都是这样，后来才知，校长和另一位男教师挤在山脚下一小间阴暗潮湿的房间，他的房间更往山脚的深处，那里植被和山里生物的热闹多过人的热闹，一想到常常光顾的蜈蚣、蛇、以及各种不明生物，我心里寒瘆得慌。幸甚，我住在远离蜈蚣和蛇的亮堂处，至今我仍然感怀他们善意的贤让。后来，学校建起了教师周转房，第一批搬进去住的是比我先来的年青教师，后来周转房补建，但仍然不够住，校长让我和另外两个年青教师搬进去。因为学生人数增多，得把校长和他原先住的房间贯通，当做教室。校长则搬到学生厨房附近的工具房，他则搬进学生厨房的一个隔间，终日闻着腻腻的油烟味。
　　 我们每周日回到学校已是掌灯多时。车子爬上一道高坡，再转几个弯，就看见学校的那排宿舍楼了，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忙碌着，老远我们就闻到饭菜的香味。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季，我们一身的霜露寒气在遇到那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时消融殆尽。
　　 有一次，木老师提到自己最近上火，提到山里好像有鱼腥草，她说她转了学校周围都没有发现鱼腥草。第二天我们便发现饭桌上搁了一大堆鱼腥草，正巧他进来，我们问他，谭老师，是你找来的吗？他随手抓了一把说，我就拿这些来下酒。余下的你们处理吧。
　　 进山之初我便有个愿想，要种植一些蔬菜，塑造我的田园生活。然学校里外所及之处不是石头便是已硬化的水泥地，远一点便是农家土地，不宜占用。在学生地协助下，我捣腾了几盆泥土，首先种上比较容易成活的蒜和葱。满心怡悦地等待发芽等待破土而出，一些时日下来，它们也只是长出两根营养不良的细条，一场雨过后，那瘦弱的俩根细条蔫了下来，匍匐在泥土上。我的喜悦与希冀也跟着沉到泥土里。学校老师少，我们都是大伙一起开餐，饭桌便成了我们互聊生活日常，增进革命友谊的阵地。为蒜和葱心伤的我，在饭桌旁说了我种蒜和葱的事情。大多同事都说，种不成就不种了，也吃不到，别操那个心了。无论午餐晚餐，他每餐必喝酒，多少不定。他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后自顾自地说，应该给它放点兑了水的肥料，比如化肥之类。说完，蹬的一下站起来，一贯的那个招牌动作，两手插在裤口袋，两眼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噔噔地走出去了。隔天早上，我打开房门，跟风扑进来的还有门口边一小袋东西，我扒拉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化肥。学校里的老师最可能有化肥的是他，他家每年都还种两季玉米。我种蒜和葱这些无聊，或者更像是‘无理取闹’的举动中，唯他洞察到了我那份塑造田园生活的情怀，并给予了帮助和支持，使我这份情怀得以在坚硬的粼粼石山中存活下来。
　　 他身上所践行的恭谦之德行，颇有泰伯之德，他点点滴滴、大智慧的关怀、帮助和支持，调和了我们内心的矛与盾，达到与内和谐；使我们能与粼粼石山，能与带着石气的孩子们和乐共处，达到与外和谐。所谓谦卦六爻皆吉之景象应该就是这般景象吧。
　　 进山第三年，我带的四年级已到了六年级，有些孩子的个头都窜得比我高了。这一年，学校周转房已经又补建起来了，他最后一个搬进了周转房。最大的变化当是通往学校的那十几公里砂石路已经开始硬化了，这对于来回颠簸的我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喜事。我们每一日饭桌旁的话唠都是围绕着路。校长给我们打了个针，硬化的这段时间是最艰难的时候，很多时候连摩托车都过不了。我们都说，那咋办啊？走路，有人说。他始终不说话，自顾自地吃饭吃菜喝酒。谭老师，这个砂石路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啊？我问。他看了看校长，那意思是让校长说。那以前都是山的时候该是多么艰难啊。我们感叹起来。那个时代难的不是路，路没有还有脚，路是脚走出来的，走多了就稳妥了。他不急不缓地说出这句话之后，蹬的一下站起来，一贯的那个招牌动作，两手插在裤口袋，两眼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噔噔地走出去了。
　　 第三年的深秋，山上植被树木萧索，风过时飒飒地响，好像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大问题。那一次晚餐，他才喝到第二杯酒，握酒杯的手就开始抖动，他强忍着控制住，手依旧不听指挥的剧烈抖动，后来酒杯落到桌上，酒洒了一地。他快速站起来，径直走出去，饭都不吃了，留下惊愕的我们，不知所因。周日，我们回校时，教师食堂黑兮兮的，全校学生闹哄哄的，我强烈地感觉到学校缺少了什么。果不其然，校长和我们说，他生病了，去省城医科大就诊了。不日，传来消息说他脑子里有瘤，建议开颅切除。他不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我们饭桌旁的话唠变得索然无味，每次吃饭都寥寥草草，饭局早早散场，学生们时不时来问我们，谭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心里没底地对学生们撒谎，快了，快了。他们则跑着跳着叫喊开来，谭老师就快回来啦，谭老师就快回来啦。
　　 层层山脉回响着孩子们响亮欢快的叫喊声，部分弹回来的叫喊声撞击着我们的心脏，犹如高频率地敲鼓，部分叫喊声随着滚滚山风传向远方，不知他可否听到。
　　 一阵一阵猛烈的山风从四面八方集中向学校碾压过来，也带来一个沉重的消息，他放弃治疗，现已转到县医院。周末，我们在县医院看到了他，他斜靠着躺在病床上，白皙的头发，轻盈地浮在他头上，白皙的脸上荡漾着慈祥的笑，宽宽的病号服松松地裹着他瘦削的躯体，然磨砺出来的风骨犹存，像擎向天空的峭石。恍惚间，有一种仙风道骨萦绕着我。他就像一位全身皙白的仙人，枕着山顶一块青石，斜躺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滋养、庇护、恩泽着那一方土地。他已听不到我们说话，已然分辨不出我们是谁，他就那样斜靠着，微微笑，看着我们。在他虚无的眼神里有一种大道至简的纯粹，在这虚无的纯粹里，我感到了生命的重，重如山，感到了生命的轻，轻如风。病房外，他老婆噙着眼泪和我们说，有很多次机会调到城里，他都不去，他就是要守在那深山里，这次生病，我们劝说继续治疗，他就是不听，顽固得像一座山。他才五十几，该享的福还没有享呢，我们家的山就这样塌了……
　　 他不光是家里的山，他还是学校的山，他更是这一方土地上的山。来年春天，春风攀爬着山脉，缓缓而来，花草树木吐蕊，起伏的山披着厚重的绿色，像绿色的波浪，轻微激荡着，从远方而来，到远方去。他已在半山腰的那堆新黄土里面，他的血肉，他的精气神，已经注入了山的棱棱角角，变成了山的血脉，山的灵魂。
　　 从此，他变成了真正的山，驻守这里，千世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