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很想看不起自己的，并且我真的应当看不起自己。
　　 因为我是个穷人，因为我是个矮子，因为我是个瘸子，因为，还有因为，所有见到我的人，甚至以为我不是人。比如一头像样的猪，它就要有猪的样子，比如一头牛，它就要有牛的样子。而人肯定要有人的样子。县长，报出来，比如酒宴上，介绍一下“某某县长”，足可以见人的样子了；比如饭局上，介绍一下“某乡乡长”，足可见到人的样子了。没有长的，酒宴上也会介绍一声，他最近当爷爷了。而我该当爷爷的人，却从来没有真正闻过女人的腥味，因为我还是个光棍汉，又不善于嫖与玩乐。
　　 唉，无论如何我都没有人的样子。
　　 我除了人不应当有的，我全有，而人应当有的我全没有，这肯定就没有人的样子了。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我自己也很想这样认为。
　　 我每时每刻都在纠结着，我应当承认我不是人，没有人的样子。碰上一点事，就显出了“熊样”。无论从那个角度看我都像只黑熊，粽熊，也许更像北极的雪熊。我长得矮矮矮矮，又横，又粗实，走起路来，除了瘸，还拐着八字腿。啊，太像一只熊了。
　　 那天我要进城替长兄配药，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先赶到一个小镇，乘公交车，才能赶到城里。自行车是辆破自行车，车速慢，踏起来又吃劲，稍有点上坡，就得下来推着走。可那天就是平地上，自行车也不情愿载着我这个一点没有人样的人了，它没有发声，轮胎却卡得要死。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人样的人，居然一点也不情愿配合我。我下车查看了，又查看了，还是没有找到它生气的原因所在。后来到一座高速公路的立交桥下，我不得不又停了下来，支起自行车立脚，它居然哐当一下倒在了地上。我骂了一句粗话，俯身将它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才将它的立脚支了起来。我里面的运动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很难受。天空是阴冷的，一阵阵寒气随着那阴冷浸入我的骨头里，双膝关一阵阵痛，想让我休息几分钟，我没有理会膝盖。我还是小心地去查看自行车，发现外胎有个地方已经暴出了钢卷外，每次转动就与刹车较着劲，也要我的双膝使出劲来。我看着那凸出的外胎，也无可奈何。出门在外，没有工具，不可能将它凸出的牙压回去。而现在除了城市有租赁自行车，扫码自行车，乡村几乎看不到自行车。许多人开起了自己的小汽车，再不济也有电瓶车。哪还有人骑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已经太不像一个人了。也只有我不像人的人还骑着自行车。
　　 我无奈，又继续骑上了车。正如本来是骑着一匹马出门的，忽然之间马变成了猪，猪哪有马跑得快？
　　 跑不快，还得骑啊。
　　 穿过高速公路下的立交桥，很快就进入一个小镇。进入小镇时，我心里萌动出一个女人，一个我内心极其隐秘的女人。那个女人留在我心里的还是三十多年前的那股青春阳光的气息。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想起我，我甚至不敢想像突然在路上与她相遇的情形。如果相遇了，她会惊诧地发现我居然混得如此不像一个人。
　　 穿过了小镇，那女人慢慢地淡去了。我的目光触碰到了前面环绕的大山，大山在雾中时隐时现。今年我这边整个冬天几乎都是在雨雾中穿越，雨雾一直缠绕着大山不肯退去，阳光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
　　 穿越过一片田野，将几个村庄丢到了身后，前面就是我要赶到的小镇。
　　 我到小镇上，看到车站上停着几辆公交车，有一辆车灯闪烁着，估计就要出发了。可我自行车还没有锁上。我那怕一根稻草，只要是我自己的东西，我都希望不要让人给惦记了去了。破自行车再不济，也有可能会让贼惦记到废品站去。
　　 我将自行车推到一根电线杆下，一条粽色的小狗冲出来，朝我狂吠了起来。我的内心居然被狗的狂吠声，抖动出那隐秘的女子。我想赶开那女子的影子，她却执拗地住在我的心里，那样甜甜地笑着，笑着，却没有声音，声音却是耳旁狗的狂吠声。
　　 我锁上自行车，从自行车篮中提起小包，往公交车瘸去。我瘸上了车，车上除了售票员，只有一个年轻的女旅客。那女子叫着：“鬼天气，为什么会这般寒冷。”我一声不吭地坐到后边高几个台阶的座位上。我喜欢坐高一点，看远一点。我坐定后，车子还没有出发的意思。司机刚刚从路边的一家小店中拿着烧饼，边吃，边上车，上了车，也骂了句：“鬼天气，为什么就不见太阳了？”他骂着，又有两个旅客呵着气，上了车。他们都是本镇人，说着一些方言，但我能听懂，他们也是在埋怨，这鬼天气，居然整个冬天不见太阳。
　　 我头脑中忽然浮现出一部影视剧中一位伟人说的那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车上很快聚集了十多个旅客，年老的，年少的，都在高声说着话，谈论着“中美贸易大战”，高层对反腐的决断力。
　　 我靠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有一个大胡子男人在大声地吹嘘自己与别人斗狠的琐事，他吹得得意洋洋。
　　 这些声音让我头昏脑胀，我闭上眼睛，准备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或者让自己的思绪从尘埃中飞扬出去。可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让我一惊。我还以为那个隐秘的女子来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她。我睁开眼，只见一位高高的，穿着白色短大衣的女子从台阶上上来。我看了她一眼，那张脸非常新鲜水嫩，还透出一丝红晕，并且与我心头隐秘的女子非常相像，连声音也是同样地动听。她上车后与一位熟人打着招呼，就挤到熟人跟前，与熟人攀谈了起来。她也是位活泼，吸引人的女子。
　　 可惜我已经老了，失去了年轻时对女子的神往。我又闭上眼，内心又抖动起那个隐秘的女人。我心里一痛，又将她赶开了。
　　 我赶到了市里，下了公交车。天空又下起了雨，我打开伞，朝前边走去。路边有个环卫工人在认真地打扫着马路，她抬头看我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又抖动起那个隐秘的女子。这种位卫环工人与她在气质上非常相近，她怎么就成了扫马路的人了？我又将心头她的影子赶开了，可她还是甜甜地笑着钻进我的内心。我撑着伞，想与她的影子对上一句，想问问她现在过得好吗？肯定过得好的，肯定活得很有人的样子的。可是我没有说出声，她也没有回答我。
　　 我突然想起孟子那句让许多人咬牙奋进的话“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动心忍性……”人之性，就是很容易让一个隐秘的女子进入内心，并且不肯离去像魔影一样地在意识空间里纠结着，有时她甚至会发出哈哈哈的得意笑声。
　　 我瘸着腿，膝盖骨越来越痛。我停了下来，待膝盖骨痛疼稍轻些，又继续往前走。可行不了五米路，又痛起来，痛得我在心头叫着，活着就是一场灾难啊。还好，前边有一个自行车租赁点。到了那里，我掏出公交车卡，搁到磁卡区，听到租赁成功，取出自行车，取回了公交卡，装入包中，就骑上了车。这种租赁自行车，外观上远比我的自行车新，可是我骑不习惯。刚上了车，又一脚踩到了地上，膝盖骨被突然往下的压力压得一阵阵钻心地痛。我忍住痛，又骑上车，看着前方，踩转了脚踏，自行车才稳稳地往前驶去。
　　 转过一道弯，朝前笔直地行驶一段路，就到医院门口了。医院门口就有一个自行车租赁点。我用公交卡将自行车还了回去，就挎着包，一瘸一瘸往医院门诊大楼走去。前不久我替长兄到县社保局办理了特殊门诊，以便以农村医保保销一点医院费。我到挂号处排队挂了号，就上医师那儿开了处方，又转到收费窗口上，窗口的医务人员说，就是进不了特殊门诊。我又赶到三楼问医师，医师问我是否到县人民医院办过转诊手续，我说没有。医师说必须再赶回去到县人民医院办理转诊手续。我当时真想大发脾气，骂娘。要知道我要赶回县城有多麻烦？要坐公交车，赶回我停放自行车的小镇上，再骑车回到我所在的乡镇，再换乘城乡公交车赶往县城，要折腾一百余里地。
　　 可是，我没有骂出来，摊上这样的事，只有熬着折腾下去。
　　 我出了医院，打开了伞，那个隐秘的女子又在我心中微笑着，我觉得她的笑是在嘲笑我。至少，她现在混得在城里有车，有房，不会像我这样在雨中撑着伞，瘸着腿。我想将她的影子赶开，可就是赶不开。
　　 我赶到了我所在的乡镇上，上一家小店中问了声，是否还有吃的？店主回答我还有几只糯米饼，我要了两只，可拿到手上冰冷冰冷，我还是一口咬了下去，将那冷气送进了胃中。我的胃马上发出了抗议，可是它也经受不住食物的诱惑，它已经饿了。
　　 我赶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了，可医师还没有上班。我只好呆坐在医院的大厅里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从我的跟前飘过去。那个隐秘女子的影子又在我的心头抖动了起来。她现在过得好吗？我想问问她，可是我没问。我敢肯定，她比我混得像个人样。她看见我，肯定会嘲笑我，你怎么混得如此不成人样儿啊？
　　 是啊，是啊，我回答着她的嘲笑。
　　 我等到医师上班，问了声办理转院手续在哪间办公室？有人提醒了我，是在三楼体检中心找一位姓黄的主任办理的。
　　 我赶到三楼，问了下黄主任的办公室在哪里，有一位女子告诉了我。很显然，这位女子又让我的内心抖动起那个隐秘女子的影子。我又想将那女子赶开，可我越想将她赶开，她越贴在我的心里，抖动个不停。我平静地朝黄主任的办公室走去，没有一个人可以发现，我的内心装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子，她甚至在我的内心与我对着话。
　　 黄主任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我在办公室门口坐了下来。一会儿一位肥头肥脑的，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过来，盯着我，却没有吭声。我最讨厌男人蓄胡子。我正在心里讨厌他的胡子的时候，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惊了惊，好像认识我。就是这一瞬间，让我回味起，一位从小与我一起上学的肥头肥脑的同学。那位同学从小住在他外婆家，与我是邻居，后来参加工作了，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那时同学、老师给他一个很帅气的外号，叫“元帅”。当然这元帅的前边是省略了“天蓬”两个字的。谁都明白加上“天蓬”两字是一种侮辱，而文明古国造化出的人，是很不喜欢说些侮辱他人人格的话的。我是个很敏感的人，脾气又极坏，不过我自幼学习也算是尖子上的，我懂得一点越是爬到尖子上说话越要小心，所以，我不叫他“元帅”，也不叫他“天蓬”，只是直呼其名。他与我同座的那学期里，我常常在考试时，将试卷故意地往他那边移一下，让他混个及格分。
　　 没想到他现在已经混到体检中心主任的位置上了，而我却混到在地面爬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极其高傲的神态，那种视线激起了我骨子里的傲气，但我控制住自己的傲气，劝说自己我实在是太不像一个人样了。所以，我想立马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他示好，他却高傲地要我再等等。我口头上应着，看着他究竟去那儿办什么事，他居然只是到导医台上与一位女医师说起让他们嘻嘻哈哈的笑话。
　　 我只好耐心地等待着。谁让我没有混出人样儿呢？我要是混到美国去当个总统，回国了，那不是我趴在地面上，而是这个主任趴在我的脚下了。
　　 主任终于回过身来，打开自己那扇冷傲的办公室门，我随后跟了进去，掏出社保卡，医院证明书，社保局的资料，一并交到主任手上，说明要转诊。主任将我交上的资料翻了一遍，丢到桌面上，身子朝后一靠，开始训斥我，为什么要转到市三院去？他这边就有药配，保销的比例还比市三院高。
　　 我一直不吭气。可是我心里很清楚，不要说他替别人诊断精神病，他自己其实也是个精神病患者，只不过我不说。我很清楚，他患的是那一类的精神疾病。因为我听说过他的经历。他还抢走了我心里的那位神秘的女子。那位一直驻扎在我心里的女子，那女子还是那样年轻，诱人。
　　 主任狠狠地训着我，我在心头盘算着，他是否在向我暗示，送他一个大红包，现在许多医院送红包都像当年地下党接头一样有暗号的。可我佯装什么也不懂，由着他去训教。我还知道人有个很大的特点，他要是当年有求于你，一脸笑容，而到你真正趴下了，他站起来了，他会讨回当年的尊严的，还会要你加倍地奉还。
　　 主任过足了训我的瘾，将身子直了起来，双肘搁到了黑色油漆的办公桌上，肥嘟嘟的手掌提起了一支黑色的签名笔，在我转诊单上写了一行字，又草上日期与大名。我不看他签下的大名，就知道是那种龙蛇摆尾的形态字，没有几人能认得出“龙的传人的字”。主任又将我的社保卡塞进刷卡糟里，双眼看着计算机，双手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拔出社保卡，丢到我跟前，喝了声：“好了，你到总台上去办一下手续！”
　　 我嗯了声，很冷淡地嗯了声。说实在我很想学阿Q见到赵太爷那样谦虚谨慎地点头哈腰地，可我看着眼前肥嘟嘟的家伙，我实在知道他本质上只是很不起眼的“天蓬大元帅”。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阿Q式的点头哈腰，就取了我的资料与社保卡，连一声再会也没有说，就走了。是的，我心里还骂了句粗话“他奶奶个球”。
　　 我到总台上办理了手续，一切办妥当了，就出了医院。到了外面的雨雾中，我才想起，我午餐还没有吃。可是要在县城吃个午餐至少也要花去十五块钱，还不如再忍一忍，回到家自己炒点小菜，热上一壶酒，慢慢地吃一点。我想到此，眼前居然浮现出林冲风雪中沽酒回到草料场的情景。真他奶奶个球，我又在心底骂了句粗话。雨，很细，像雾一般地从乌色的天空中卷下来，夹带着一阵阵寒气，让我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